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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f医生所说的,&ldo;远期记忆&rdo;却保留,越远的事越记得清楚。
&ldo;但是,昨天我来了吗?&rdo;
&ldo;昨天你说来,可是没来。&rdo;
&ldo;昨天我没来,我可怎么给你呢?&rdo;
父亲低下头,又苦苦地想着。
&ldo;想想看,昨天你一个人在哪儿?&rdo;
&ldo;我,一个人,在哪儿?&rdo;父亲抬起头盯着母亲,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头再度舒展开,满脸的神气就像个初恋的少年。&ldo;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没有看见我,我一个人,就还在街上走,因为你没有看见我。我们迎面走过,我的心里很紧张甚至步履不稳,我从你身边走过,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怕你会看出我对你的欲望。我走过你身旁,但你什么也没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你是否认出了我,你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样的舒展和美丽,我想你必定心中清明如水不染凡尘,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的欲望你一定会鄙视我,从此离开我。我转身看你,你没有回头,你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你走进小巷深处,走进了一座美如幻景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在街上走……&rdo;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开始承认这个事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父亲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跨过那二十几年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了。母亲擦擦眼泪,退出书房,退到门边又站下来看看父亲,轻轻叹一声,心想恐怕这样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几年痛苦的折磨了。但那二十几年都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把她的爱人变成了这样,把那样一个快乐豁达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呢?母亲不敢去想。
父亲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涌,发狂般地写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的父亲挥墨不停。
n和母亲听着父亲房里的动静,听见笔在纸上刷刷地走,一秒钟都不停,稿纸一页页地翻响,差不多十分钟就翻过一页。
&ldo;这样走笔、翻纸的声音,有二十几年没听见了,&rdo;母亲说,&ldo;可是……&rdo;
&ldo;可是什么,妈?&rdo;女儿问。
&ldo;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写得这样快过。&rdo;
&ldo;爸他,要写什么?&rdo;
&ldo;不,不知道。&rdo;母亲说,&ldo;如果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的话,我想他大概还是要写他曾经没能写完的那部童话吧
早晨,母亲和女儿走进父亲的房中,父亲睡着,睡得安安稳稳。母亲和女儿看见他已经写满了几十页稿纸。几十页,没有一处涂改,但也没有一个她们能认得的字。仔细再看: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文字。母女俩面面相觑,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
父亲夜夜写到凌晨。一年之中,就写满了整整九千页稿纸。父亲的身体很好,每天按时起床、吃饭、散步、品茶、和妻子女儿谈一刻钟、接待半小时友人,其余的时间都用于写作。
母亲守着他。自从父亲回来之后,母亲就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离开他。父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跟他说东道西,故作自然地谈笑,坦言语中尽量避免牵涉到时间概念。一牵涉到时间概念,父亲的思绪立刻就混乱,仿佛不小心按住了录像机的倒退键,屏幕上的画面便发疯似地朝着过去越跑越远。只有当父亲在书房里写作的时候,母亲才有机会独自轻松地呆一会儿。她一面做着自己的事,一面警醒地支楞着耳朵,只要门铃一响她就赶紧迎出去,怕的是有人来会对父亲说破真像,会对他说&ldo;你写的字,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呀&rdo;。母亲守卫着父亲,提醒每一个来访的朋友:&ldo;不要问他写的是什么好吗?不要问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文字,好吗?就让他写下去吧,就让他随心所欲地写吧,不让他写就是要让他死呀,他不会活得太久了就让他心安理得地写写吧。&rdo;但我想,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她希望父亲有一天会忽然醒过来,有一天忽然发生奇迹,父亲一觉醒来记忆完全恢复正常。如果那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在他身旁,不能再让他以为她没来,不能再让那空空的山风吹进他焦灼的等待,否则他又要在时间里走迷。母亲想,那时她必须就在他左右并且立刻同他做爱,让两头白发缠绕一处,两个满布皱纹的身体紧紧贴靠,依偎、亲吻、抚摸,不顾老命地像年轻时那样翻滚,冲撞、颤栗,两朵垂暮的花在冬天濒死地昂扬和开放……母亲对着镜子看自己,深信她的身体里和心魂中依然埋藏着不尽的欲望,可以无穷无尽地交给他和收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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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ldo;昨天&rdo;,也许不如干脆说&ldo;过去&rdo;。但是不,这不一样。譬如,说&ldo;我们的过去&rdo;,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是说&ldo;我们的昨天&rdo;呢,便包含了对那段时光的态度。譬如&ldo;我们从过去走来&rdo;不过是陈述一种进程,而&ldo;我们从昨天走来&rdo;却是在骄傲着一种进步。&ldo;过去&rdo;仅仅是对时间的客观描述,&ldo;昨天&rdo;却包含了对历史的主观感受。
我记得,n的父亲回来的那年,wr也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时隔多年,wr和o见面的时候必不可免要说起过去。但说起过去,他们都用到了&ldo;昨天&rdo;二字。
他们沿着河岸走。河水朝着固有方向疲惫地流着,汨汨之声淹没在轰轰烈烈的太阳里。盛夏的河岸,糙木葱茏,仍有钓杆从密密的灌木丛中伸出,指向河面,但垂钓的人想必已经换了一辈。但是没有了鸟叫,鸟儿早已迁离。河岸上峰峦叠嶂般地耸立起高大的楼群,太阳火一样的曝晒之下,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抵挡热浪,不透出一点儿声音。唯远处的公路上沸腾着车流喧天的聒噪。他们走到了当年那座小石桥所在的地方,默不作声地伫望,目光仿佛越过现在遥望过去,又仿佛从过去一直看过来看见现在。小石桥已经无影无踪,一座钢筋水泥的大桥贯通两岸。
我想,女教师o是说:&ldo;可是一切,都像是昨天。&rdo;
而wr我想他的回答却是:&ldo;可是一切,都已经是昨天。&rdo;
不难听出,o的&ldo;昨天&rdo;是在把过去拉近,把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而wr的&ldo;昨天&rdo;,却是把过去推远,把过去推开置于今天之外。
他们必会像我一样,感觉到这两个&ldo;昨天&rdo;的完全不同。
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ldo;昨天&rdo;之间,他们面对面站着。在他们之间连一条直线取其中点,他们的目光在那儿时而相碰,时而分开。那样子就好像找不到一个门,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道透明的高墙‐‐两个&ldo;昨天&rdo;,站在一道&ldo;今天&rdo;的高墙两边,互相能够看见,但是没有门可以相通。或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ldo;昨天&rdo;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钥匙,只能打开两个不同的门。这又让我想起未来的o将要对我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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