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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见我凑近,赶紧张开胳膊护着她那些叽叽叫的小黄团儿,好像此刻我由耗子变成了猫,随时会对那些鸡出击似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娇小软弱,围着小米团团转,远没有叭儿狗阿利随人心思。我对鸡的不屑一顾使母亲放了心,她腾出胳膊把我抱在她的膝上,问这半天不见我上哪儿淘去了。我说去二娘那里来着,二娘为没人管她叫姥姥而发愁。母亲说我不该惹二娘伤心,我说我又没招她,将来我生的孩子管她叫不叫姥姥我哪儿知道。母亲就不言语了,半天才说,二娘病着,家里的生计日艰一日,你父亲至今也不知在哪里野逛,靠舜錤那点薪水哪儿能撑得住这一大家子的开销?你再不要过去添乱了……我说,咱们不是可以卖鼻烟壶吗?前几天我还看见二娘给了您好几个让您去卖呢。母亲说,你丫头片子懂什么,下月连厨子老王也要辞了。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养不起。我说,那您怎么养得起这些鸡?母亲把我一推说,玩儿去吧!说话不招人待见。当时刘妈正好在旁边洗衣裳,听了说,七八岁讨狗嫌,连猫见了她都发憷,黄黄儿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吓得哧溜一下钻了炕洞,敢情猫也怕耗子呢。我不愿听她们的编排,就到门口去看打鼓,可刚出门就被老三给抓回来了。
刘妈看见我被拽着胳膊往后院拖的狼狈样子,对老三说,小孩子都是爱热闹的,你这样拗她是何苦?老三说,一帮做买卖的在外头瞎折腾,让人看着假模假式的不正经。刘妈说,街口铺子新开张,总得有个响动才是。老三说,但凡挨着&ldo;商&rdo;字儿的,决没什么好人。刘妈说,咱们金家倒是不经商,也不跟商人打交道,怎么样呢?轮到太太卖嫁妆、卖老爷的收藏过日子,外头人以为咱们的日子过得有多奢华,其实顿顿是白菜汤窝窝头,蒸俩带枣儿的给丫丫,还落三娘的埋怨,让小孩子跟着大人苦熬。
老三舜錤听到刘妈说这些,就松了我。刘妈帮我整理着衣裳对他说,静蕴死了有几年了,你也该为自己的事张罗张罗了,哪儿能老这么慎着?刘妈说的静蕴,是我去世的三嫂,洙贝勒的女儿,过门没两年,在金家没留下什么痕迹就死了,为三嫂的死,她娘家的人还来闹过,说是二娘太严厉,硬把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给折磨死了,又说连自己亲女儿都容不得的人,自然容不得媳妇,安徽桐城的汉人到底跟旗人不同,重男轻女,不像满人家,宠女孩儿……见老三不说话,刘妈说,斜对门9号罗太太前天过来。说起她的内侄女,女师毕业,跟你倒是挺相当。舜錤说,您甭说了。他们罗家是在隆福寺开绸缎庄的。商人都是重利忘义的,我母亲最看不上经商的,您千万别在我母亲跟前提这件事儿。刘妈说,像你娘那样咱们桐城世族出身的姑娘全中国也没几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什么门第!眼瞅着你也是小四十的人了,还没个后……刘妈说着有点儿动情,就掏出绢子来擦眼睛。我想,这样的话只有刘妈敢说,因为刘妈是二娘由安徽带来的,是在金家能当半个家的人物,甭说老三舜錤,连我母亲也不敢顶撞她。
也就是那天,刘妈提出了让老三去看看二格格的话,说怎么着也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不知二格格怎么样了。老三说他不去,他去了他母亲得气死,舜镅当初死心塌地地要嫁沈瑞方,任谁劝也不听,决绝的做法已经伤透了父母亲的心,由于舜镅的出走他母亲才一病不起,瘫痪在床,他不能再为病中的母亲心里添烦了,在母亲的心里,舜镅已经死了,永远不存在了。刘妈听了说,这事儿闹的,成了这样……你母亲的病倒是次要的,最难受的是你阿玛,最宠着的一个女儿为了婚姻跟他闹成这样,他受不了,那心是冷了,打那以后对你们也松了劲儿,还发了话,说就是他死了也不让二格格回来吊唁,你听听,这哪儿是当老人的该说的话?女儿倔,父亲更倔,这就是金家人的脾气,谁也改不了。
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对二格格不能在金家出现多少有了些了解,但以一个孩子的心思仍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由此对二格格更为想望,因为她的倔强与我很有些相通的东西彼此连着。
二娘的病越发沉重,家中卖东西的频率在加快,或是刘妈,或是我母亲,天便要夹着小包袱出去一趟。厨子老王已被打发回家,母亲开始下厨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亲蒸的窝头死硬,发糕也酸唧唧的让人提不起胃口。母亲偶尔给二娘做碗热汤面,还偷偷摸摸不让我看见。防贼一样地防着我。那面二娘每每吃两口就撂下筷子,推给母亲说,给丫丫吃了吧,那只小耗子……得加点儿料……母亲说,一只耗子,加什么料?小孩子家捎带着养活就行了。二娘说,吃不下了……我的寿数怕已经到了,这辈子命中该吃的饭已经够数了……母亲和刘妈听了就哭。二娘从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渐渐恍惚,有时我趴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她也浑然不觉。
二
一个雨水绵绵的早晨,我在后园的亭子里摆弄我的小布人儿。那小布人儿是母亲为我缝制的,肚子、胳膊和腿里塞的都是旧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弯。小布人儿的脸是老三给我画的,他说是照着他媳妇静蕴的脸画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儿有一张死人的脸。我的小布人儿眼睛很大很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两个小墨点,嘴是铅笔头蘸了红印泥点上去的,怪诞得有点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儿爷。我把小布人儿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绢把它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哄着。给它唱&ldo;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rdo;。唱归唱,只要我一看见那张脸心里就别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还是老三的媳妇。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极没有名堂,我进亭子时太阳还在房脊上探头探脑地瞅我,转眼就成了雨,雨水顺着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条线,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烟雾一样的雨气。我怀里的&ldo;孩子&rdo;忽然变作了舜錤的媳妇,它挤眉弄眼地看着我,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里,让冷雨去浇它。我极希望母亲来接我,把我从这雨水围困的亭子里,从舜錤媳妇的搅扰下救出去。但母亲没有来,周围只是单调而枯燥的雨声,我陡然感到寂寞无比,且觉心空如洗,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犹如老僧入定了。
这一定,就定了许久。后来我看见刘妈打着雨伞,来到后园,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来找我的,因为已经入定,便懒得答理她,单等着她找到我。孰料刘妈并没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儿站了一会儿,便径直向园东的小角门走去……
小角门通向邻家的后花园,邻家过去是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的产业。沈致善在袁家极得信任。所管的是账房、房产,包括置办姨太太和丫头诸多事务。我们家是2号,他们家是l号,彼此紧紧相连。论宅门,他们家的大门是黑的,没有高台阶,门与院墙相齐,有种克勤克俭的谦恭;我们家的门是红的,有高台阶,有上马石,大门闪进半间屋子,给人一种退后半步,引而不发的威严。刘妈说,大街门往里闪得越深,级别越高,那些小家小户的谁敢把大门往里盖?就是隔壁沈家,有钱怎么着,有钱也不行。我对街门的深浅没兴趣,所感兴趣的是后头的园子,论街门沈家没我们家气派,但论园子我们家却比人家差远了。沈家的园子里不惟有假山,还有木头的小楼,有鱼池,池上有石头桥。最可贵的是东墙槐树上还拴着一架秋千,随风荡呀荡的,极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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