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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ldo;‐‐垂怜吧！&rdo;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ldo;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rdo;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ldo;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rdo;亚瑟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ldo;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rdo;。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iddot;冯&iddot;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ldo;汉斯！久违了，老朋友！&rdo;他粗声粗气地说。

&ldo;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rdo;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ldo;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rdo;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ldo;亚瑟&iddot;卡尔洛夫。&rdo;

&ldo;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rdo;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ldo;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rdo;亚瑟微微欠身。

&ldo;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rdo;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ldo;先生们，这位是亚瑟&iddot;卡尔洛夫‐‐&lso;法维拉&rso;。&rdo;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亚瑟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iddot;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iddot;冯&iddot;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ldo;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rdo;但亚瑟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ldo;您居然还活着！&rdo;

&ldo;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rdo;济金根脱口问道。

&ldo;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rdo;亚瑟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ldo;对，在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rdo;

&ldo;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rdo;济金根豪慡地说，&ldo;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rdo;

&ldo;上帝的意志。&rdo;布克说。

亚瑟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ldo;这次轮到我们了。&rdo;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ldo;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rdo;

第四章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cháo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糙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ldo;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rdo;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ldo;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iddot;冯&iddot;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rdo;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ldo;阿门&rdo;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ldo;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rdo;

胡滕神经质地跳起来往身后看。亚瑟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盯着他。他松了一口气，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回答他说：&ldo;你说的都对。我希望它不局限于我的脑袋里，能够传多远就传多远。因为这些是真理的声音。&rdo;

&ldo;你不愿意陪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rdo;亚瑟耸耸肩，并没有接续他的话题，&ldo;今天早上天气不错，登上塔楼可以望得很远。&rdo;

晨风很舒适，有一丝凉意。胡滕披着一件褐色皮外套，亚瑟穿着白色衬衫和紧身长裤，这个装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际是有些寒冷的。他们两个在冷清的露天回廊里走着，顺着石砌的阶梯登上埃贝恩堡的罗曼式塔楼。它非常高，从这里可以遥望特里尔的城墙和里面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顶和主教城堡。周围起伏的山丘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城墙下驻扎的济金根军队的白色帐篷。现在为时太早，那里连炊烟都没有升起来。

&ldo;你们有多少人？&rdo;亚瑟把远方的一切都观察一遍后才问道。

&ldo;将会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骑兵和超过一万名步兵聚集到特里尔城下，而大炮的数量‐‐&rdo;

胡滕踌躇满志地回答着，却马上被亚瑟打断。&ldo;我问的不是&lso;将有&rso;，而是&lso;现有&rso;，乌尔里希。&rdo;他转过头来，平静的褐色眼睛盯着胡滕，&ldo;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军队现在都在城墙下面的帐篷里，我还会数数。&rdo;

胡滕咬咬嘴唇。&ldo;骑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过都是最好的。&rdo;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ldo;但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有军队，而且特里尔会有内应的。&rdo;

&ldo;是的，特里尔的市民会明辨善恶，助你们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赶来援军，黑森和普法尔茨侯爵不会干涉，因为他们同情新教‐‐诸如此类，&rdo;亚瑟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不掺任何感情，&ldo;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rdo;

&ldo;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盟友遍布施瓦本和法兰克尼亚，甚至其他几个选帝侯都可以算是；&rdo;胡滕辩解着，说话的速度在不自觉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热情澎湃的自信，&ldo;而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rdo;

&ldo;我同意。可您怎么让上述人士也坚信不渝？凭借你那理性可媲美伊拉斯谟，而号召力甚于萨伏纳罗拉的演讲吗？&rdo;亚瑟咧开嘴角，语气里没有多少赞美。

胡滕苍白着脸，僵硬地回应他：&ldo;亚瑟，我很怀疑弗兰茨&iddot;济金根欣赏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在我们中间扮演的应该是帮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从背后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你不是军人，也没参加过战争！&rdo;

&ldo;是的，我不像你，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识。&rdo;亚瑟淡淡地说，&ldo;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丧命在你剑下的人，可能还要多。&rdo;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ldo;说老实话，看见你活着出现在面前……我惊讶极了。当然，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并送你到我们这里。亚瑟……这次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是不是？&rdo;他凝望着亚瑟的侧面，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闭了口，眼睛里是毫不掺假的恳切盼望，几乎还有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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