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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然而，并非所有的上海人都像外地人想象的那样小气、精明、自私。也许是&ldo;人以群分&rdo;的缘故，我的上海朋友就不这样。他们有的豪慡，有的憨厚，有的还挺爱打抱不平。况且，就算上海人都小气、精明、自私吧，又招谁惹谁啦？事实上，上海人虽然小气，却不贪婪；虽然精明，却不阴险；虽然自私，却不损人。那么，为什么外地人一提起上海人的小气、精明、自私，就浑身气都不打一处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它们和传统价值观念冲突太大。传统社会以豪慡为尚，自然鄙视小气；以木讷为美，自然讨厌精明；以谦让为德，自然憎恶自私。更可气的是，上海人不但有这些&ldo;毛病&rdo;，而且还要把这些&ldo;毛病&rdo;公开地、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点面子也不讲。就拿&ldo;借火&rdo;一事来说，从理论上讲，火当然是不能&ldo;借&rdo;的，因为&ldo;还&rdo;不但正如&ldo;光&rdo;不可&ldo;借&rdo;却仍要说&ldo;借光&rdo;一样，把&ldo;讨火&rdo;说成&ldo;借火&rdo;，无非是有点人情味。一般地说，除借高利贷外，可以开口言借的，不是亲戚、朋友，便是熟人、邻居。如果说&ldo;讨&rdo;，则不但自己变成了乞丐，双方之间也显得生分。然而上海人不管这一套，偏要认他那个商业社会的&ldo;死理儿&rdo;：借就是借，讨就是讨，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既然根本&ldo;还&rdo;不了，就干脆说讨，别说什么借不借的。如果是借，请问什么时候还？有没有利息？这就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而传统社会是极其讲究人情味的，结果自然是外地人特别讨厌上海人。从道理上讲，上海人并没有什么错，但在感情上，却让人接收不

实际上，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的豪慡，除部分出于天性外，也有一部分是出于人情世故的考虑。在外地人那里，当有人开口言借或有求于你时，即便自己心里不愿意或其实办不到，但为面子人情故，也得作豪慡状，否则你今后就别想做人。不过，由于豪慡已成为北方人的&ldo;文化无意识&rdo;，大家也不会觉得自己是&ldo;做状&rdo;。然而即便是真豪慡，也要有条件。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节目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主持人崔永元问一位东北嘉宾：节目做完后，我们几个一起去吃饭，谁买单？那个东北人说，当然我买单。主持人又问，如果在座的所有观众也一起去吃，您还买单大家一所都笑了起来。可见豪慡也不是无条件的。既然有条件，不如先把条件讲清楚。否则，咱们豪慡起来虽然比上海人可爱，却未必比上海人的&ldo;小气&rdo;真实。

对于传统社会主张的木讷，同样也要进行分析。

有三种木讷。一种是天生愚钝，一种是憨厚谦和，还有一种是装傻卖呆。天生愚钝并不可取，当然也无可救药，可取的是憨厚谦和。中国传统社会是欣赏憨厚谦和的。一个憨厚谦和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单位都会讨人喜欢受到欢迎，得到诸如忠厚、老实、容易相处等好评。上海人却很难给人这种印象。他们大多一脸的精明相，脑子转得飞快，眼珠还没转完就完成了若干个运算程序，得出了&ldo;合算不合算&rdo;的结论。他们说起话来也飞快，像打机关枪连珠炮似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精明。何况他们的话又那么多，正所谓&ldo;上海鸭子呱呱叫&rdo;。这些都让主张憨厚谦和，主张少说话多做事、&ldo;敏于行而讷于言&rdo;的人反感，心里觉得不快。

可是，北京人话也很多呀！怎么北京人就不让人反感的确，北京人的话是很多，而且比上海人更多。上海人一般只是在和上海人用上海话交谈时话才多，要他们用普通话和外地人交谈，有时反倒有点木讷，说不了多少话。北京人可不管谈话对象是谁，一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所以，在这方面，北京人也口碑不佳：夸夸其谈，言不及义，爱耍贫嘴。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北京人的&ldo;贫&rdo;，给人的感觉是&ldo;油&rdo;；上海人的&ldo;快&rdo;，给人的感觉却是&ldo;精一。精明写在脸上，露在话里，是不会让人赏心悦目的。、油嘴滑舌虽然有些讨嫌，却不可怕。如果说的是闲话，则还有些喜剧性，就像听相声。再说，&ldo;大智若愚，大jian若忠一，耍贫嘴的人，一般都城府不深，没什么心眼，反倒有些缺心少肺的傻劲，让人觉得其实是另一种憨厚。

但，正如豪慡要有条件，憨厚谦和也要有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与世无争。大家都不争，也就容易憨厚谦和起来。这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条件下，是有可能做到的。不过也得是在所谓&ldo;太平盛世&rdo;，在那些&ldo;民风淳朴&rdo;的地方。一旦超出这个条件，则所谓憨厚谦和，也就往往与装傻卖呆无异。装傻卖呆也有两种。一种是自我保护，免得名高招忌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另一种则是以退为进，表面上装得傻呼呼的，其实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一旦大家都解除了戒备，他就会趁人不防悄然下手，为自己攫取利益，甚至不惜损害他人。所以老百姓说：&ldo;门头鸡子啄白米，啄的颗颗都是好米&rdo;，或&ldo;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rdo;，也就是深知表面上的憨厚谦和，常常靠不住。

可见，传统社会中人，也并非都木讷，都不精明。那些表面木讷内心世故的人，其实比满脸精明样的上海人更可怕。然而憨厚既然被肯定并讨人喜欢，则精明也就必然会遭到批判并引起厌恶，何况上海人还&ldo;精在明处&rdo;？精在明处又有什么不对精在明处，就等于公开不把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审美标准放在眼里，这就会引起公愤，而公愤因为是&ldo;公&rdo;，也就不论对错，都先有了三分道理。不信你看历史上那些满脸聪明相的人，几个有好下场？

上海人也是从传统社会过来的，他们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上海人却不能不精明。因为上海不是一个&ldo;与世无争&rdo;的&ldo;世外桃源&rdo;，而是一个充满竞争的现代社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未经算计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不会算计的人也是无法生存的。因此对于上海人来说，精明就不但是一种价值，一种素质，更是一种生存能力。生存能力是不能批评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批评上海人的精明。更何况上海人还精在明处，这总比精在暗处好。第一，他没有做假，他是公齐的对手。即便他会有损于你，也是公开宣战，而非背后偷袭。第二，你和他是完全对等的。他有权精明，你也有权精明。如果你和他一样精明，他就无损于你。如果你比他还要精明，他还会甘拜下风。也就是说，精明面前人人平等。这其实是一种有规则的游戏和竞技，比传统社会的&ldo;无法之法&rdo;或&ldo;大智若愚&rdo;好对付多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上海人其实是非常单纯可爱的。他们崇拜精明，也只崇拜精明，因为精明是他们&ldo;部落&rdo;的图腾，所以他们看不起&ldo;反应慢&rdo;、&ldo;拎不清&rdo;的外地人。但如果你的反应比他们还快，算计比他们还精，他们就会睁大眼睛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你，不再把你当&ldo;外地人&rdo;。在这一点上，上海人其实比外地人更豁达。他们更看重文化的认同，而非地缘的认同。这也正是一个现代社区人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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