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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维熙与山（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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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维熙与山

维熙以及他们这一经历苦难、重压，至今还在辛勤笔耕的作家，其经历、精神、性格，都会使我想起高山岩石、荆棘野草，以及舍身坠落的飞瀑、不弃荒野的溪流……读维熙的散文仿佛读维熙的人，朴实、厚重，一切都不是精雕细刻的，只是在随意自然中，因为那些心灵浸泡过的文字中，在不经意间把读者带进了某种境界，这境界并不虚幻，是历史和现实的巨大背景之上的一点一滴。但，维熙用白描笔法在这一点一滴上写着生命的故事：挣扎、死亡和希望，蝈蝈的叫声以及北京一个四合院的人事变迁……更多的时候，我觉得维熙是在独白，是一个已经沉静的智者在团结湖书斋里的心灵独白，时而“有我”，时而“无我”，总之是很优美又很宏壮。

维熙的文笔有一种去雕饰存天然的美，这一种美只能出自于天真、烂漫、愉悦的童心，或者说童心之境。他在《秋之声》中写顚蝈，写青纱帐与红髙粱地，写“青绿的高粱叶片锋利如刀”，“赤裸的胳膊被划出一道道血迹”，然后是拔草絮窝，摘南瓜花喂睡蝈食。短短几百字的章节可谓有声有色，声则蝈蝈之鸣唱也；色则青纱帐红高梁也。或许维熙不是有意为之，但正如王国维所言广有埦界者自成髙格，自有名句。”在一个陶醉于童心之境的作家笔下，便会有这样的句子广此时，我将这个秋天的歌王，高悬于我的窗外，它的声声秋歌，让我在黄昏斜阳的年纪，回眸人生只有一次的童真，那是人生中难以寻觅到的一种痴醉。”你说掘蝈可爱不可爱？猜想把秋之声高悬于窗外的从维熙，那心静也不静？那情浓也不浓？那境界高也不高？

蝈蝈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在20世纪饥饿的60年代的一个秋日，高梁红了，煙蝈鸣叫，一群饥饿的劳改犯“把蝈蝠的翅膀揪下来，再把带刺的腿拔下来，然后便把整个蝈蝈塞进嘴里，囫囵个儿吃下去”。饥饿的年代是最叫人难忘的年代，何况维熙当时也是个“劳改犯”。这生吞蝈蟈的一幕却是秋声之中最沉重的、凄凉的了。可是文学的美倘若没有沉重凄凉的苦涩，岂非成了味同嚼蜡？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生呑蝈蝈之类的细节，即便在繁荣昌盛的掩盖下也仍然是栩栩如生的，但那需要有正义感、有良知的作家去直面，否则灰飞烟灭的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尽管有泡沫在飘荡闪光。

如此看来，维熙的童心之埦中还有曾经滴血的伤疤，那血是红的，伤疤的形状像一朵南瓜花。

维熙进而淡淡地感叹道：“对于记忆中的蟈蝈和蝈蝈声，在社会不同层次的群落中，也许只有经历我这样的‘马拉松’式的苦难部族，才能从它们的歌声中，倾听到大自然之外的人生旋律。”从某种意义上说，维熙确实是幸存者，为此他对生命的感激、敬畏因为曾经的苦难而更加深沉了：“多少与我同命运的同类，生命都在苦难中化为宇宙的灰尘了，而我却能在银色的月光下，像我的童年时日那样，倾听来自大自然的秋声秋韵……”善哉斯言，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晏殊的词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髙楼，望断天涯路。”人会在苦难中沉沦乃至毁灭，回想起来那是多少活鲜身影啊！而幸存者把苦难的历程浓缩置于有血有肉的心灵之一角，以仅剩的天真和激情与生活拥吻时，那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境界之第二境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挂满提琴的老屋》中，维熙笔下那个他1954年做记者时笔耕出书、结婚生子的四合院的三间西房，50年后老巷故宅的重访，在回忆中娓娓道来的这四合院里诸如金满城、高老头、迟姓一家人，尤其是维熙进了“大墙”之后他的不仅含辛茹苦而且连睡觉也挂着“反革命”的大木牌铁丝勒进肌肉的老母亲……让读者如我欲哭无泪。与此同时，维熙笔下又出现了一个好心人刘嫂，危难之中对维熙一家人的关照，终于让人看见了人性的火花在暗夜中的闪烁，细小却存在着。

这篇悲怆的散文似乎可以结尾了，不，还有余音在，金满城先生和维熙住过的老屋，现在是一个制造小提琴的作坊，墙壁上“挂满了橙红色的大提琴和小提琴，制琴人正在调弦试琴”，而小作坊主恰是刘嫂的女儿、女婿。琴声如梦，丝丝缕缕在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飘荡……科技昌明的今天，文学的技巧却被轻视已久了。其实，谋篇布局、跌宕起伏、文字的准确生动本应是无形境界的有形架构，凡此等等，一切都蕴含在作家叙述的智慧与巧妙中。此时此刻文字的力量可以穿透历史的阻碍，埦界的高远可以烛照黑色的隧道，从心灵中吐出，于无声无息处触摸别人的心灵。无需炫耀，更用不着包装，感动者与被感动者大抵都是沉默的，沉默如山，那山里却有金玉在。

在10月的太行山中陶醉的维熙是我亲见的：他木讷少言，有空就去散步，常常停下脚步看太行山壁立的巨大的岩石。如是夕照之下，那岩石及岩上的草木泛出金色，俄顷黯淡，有苍鹰盘旋而下，驻足岩壁……太行山，我所亲见的河南林县的太行山真是美不胜收。维熙在太行山的沉思默想，偶然露出的面对峡谷、清泉、流水的孩子般的惊讶如他把蟈掴秋声高悬于窗外那样，真是性情毕露了。

维熙能喝酒、好抽烟，我不胜酒力但可以陪他吸烟，这也是我们在太行山的一件乐事。

维熙告诉我，他曾在太行山的那一边挖煤做苦役，但在《醉太行》中却没有提及。这使我想起，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作家，也包括爱惜自己的伤疤。就在太行大峡谷间穿行时，看着维熙的背影，我就想起了这篇短文的标题：维熙与山。关于山，我想说的只是在亿万年前的地质运动中的海陆变迁，在巨大到无法比拟的重压乃至扭曲之后，大山出焉。还有火山，从古海中喷薄而起，然后沉默。维熙以及他们这一代经历苦难、重压，至今还在辛勤笔耕的作家，其经历、精神、性格，都会使我想起高山岩石、荆棘野草，以及舍身坠落的飞瀑、不弃荒野的溪流……从太行山回到北京，已是华灯初上。维熙执意不让我送他回家就此作别吧”。于是分别赶路，却又不时回头一望，真个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04年4月15曰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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