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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说了一句什么,呢礼帽摘下礼帽,对鬼子鞠了一躬,转过身,他脸上的笑容急邃消失,搡了成麻子一把,横眉立目地说:&ldo;带路,进村,把编糙鞋的都给我找出来。&rdo;
他记挂着扔在围子上的粪筐和粪铲,不由自主地往后歪头,一柄雪亮的刺刀从他的腮帮子旁边欻啦顺过来。他想明白了,命比粪筐和粪铲值钱多了,便再也不回头,罗圈着腿往村里走。几十个鬼子在他身后走着,大皮靴踩得沾霜枯糙咯崩咯崩响。几只灰溜溜的狗躺在墙犄角里小心翼翼地叫着。天空愈加晴朗,大半个太阳压着灰褐色的土地。村里的婴孩哭声衬出一个潜藏着巨大恐怖的宁静村庄。日本士兵整齐的踏步声像节奏分明的鼓声,震荡着他的耳膜,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感到胸膛上的伤口像着火一样烫,裤子里的粪便又粘又冷。他想到自己倒霉透了,别人都不拣狗屎了,他偏要拣狗屎,于是撞上了狗屎运气。他为日本人不理解他的顺民态度感到委屈。赶快把他们带到那几个糙鞋窨子里去,谁是咸菜疙瘩谁倒霉。远远地望见家门口了,被夏季的暴雨抽打得坑坑洼洼的房顶上生着几蓬白色的糙,孤零零的烟筒里冒着青蓝色的炊烟,他从来没有感到对家有如此强烈的眷恋,他想完了事快回家,换条干净裤子,让老婆往胸膛的刀口上洒点石灰,血大概快流光了,眼前迸发着一簇簇的绿星星,双腿已经发软,一阵阵的恶心从肚里往喉咙里爬。他从来没这样狼狈过,高密东北乡吹唢吶的好手从来没这样狼狈过。他脚踩浮云,两汪冰冷的泪水盈满了眼泡。他思念着漂亮的、因为自己满脸麻子而抱屈、但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妻子。
凌晨时村外一声枪响,把正在梦中与我奶奶厮打的二奶奶惊醒了。她坐起来,心窝里噗噗通通乱跳一阵,想了好久,也没弄清楚是村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还是梦中的幻觉。窗户上已布满淡薄的晨曦,那块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霜花。二奶奶感到双肩冰凉,她斜了一下脸,看到躺在身侧的她的女儿、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五岁女孩甜蜜均匀的呼吸声把二奶奶心中的恐惧平息了。二奶奶想,也许是老耿又在打什么山猫野兽吧,她不知道这个推测十分正确,更不知道当她又痴坐片刻,拉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时,日本人锋利的刺刀正在穿插着老耿坚韧的肉体。小姑姑一翻身,滚进了二奶奶的怀里,二奶奶抱着她,感觉到女孩温暖的呼吸一缕缕地吹到自己的胸膛上。二奶奶被奶奶赶出家门已有八年,这期间爷爷曾被骗到济南府,险些送了性命。后来爷爷死里逃生,跑回家乡,奶奶那时带着父亲与铁板会头子黑眼住在一处。爷爷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虽然被打翻在地,但却唤起了奶奶心中难以泯灭的深情。奶奶追上爷爷,重返家乡,振兴烧酒买卖。爷爷洗手插枪,不干土匪生涯,当了几年富贵农民。在这几年里,使爷爷长久烦恼的,是奶奶与二奶奶的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的结果,是订了&ldo;三家条约&rdo;:爷爷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转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不得逾约。爷爷向来是严守法则,因为这两个女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二奶奶搂抱着小姑姑,心里泛滥着甜蜜忧愁。她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怀孕后的女人一般都变得善良温和,但也软弱,需要照顾和保护。二奶奶也不例外,她掐着指头数算日子,她盼望着爷爷,爷爷明天到来……村外又是一声尖锐的枪响。
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时手脚都有些发软。日本人要来洗劫村庄的谣传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整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有大难临头的黑色预感。她甚至想跟着爷爷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辱骂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担惊受怕好。她试试探探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口回绝了。我想爷爷一定是被奶奶和二奶奶这两个誓不两立的女人吓破了苦胆,才断然回绝了二奶奶的请求。不久,爷爷就为这件事悔断了肠子,当他明天上午沐着十月底的和暖阳光站在这所遍地野兽脚踪的院子里时,他看到,因为他的错误而酿成的惨不忍睹的悲剧。
小姑姑也醒了,她睁开两只像铜扣子一样灿灿生辉的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又极其成熟地长叹一声。二奶奶被小姑姑的长叹震慑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女孩因为打哈欠和叹气刺激出来的泪水,好久不敢言语。
小姑姑说:&ldo;娘,给我穿衣裳吧。&rdo;
二奶奶拿起小姑姑的红色小棉袄,更加吃惊地看着平日总是赖着不起床而今日主动要求起床的女孩的脸。她的脸上蹙起几道皱纹,掉眉塌嘴,简直像一个小老太婆。二奶奶的心颤抖着,双手感到了红色小棉袄上扎人的寒冷。一股强劲的怜悯cháo水在二奶奶心中冲激回荡,她呼着小姑姑的辱名,嗓音紧张得犹如即断的琴弦:&ldo;香官……香官……等等……等娘给你把小棉袄烤烤热……&rdo;
小姑姑说:&ldo;不用了,不用烤,娘。&rdo;
二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敢看女儿那张带着不祥的苍老颜色的脸庞,逃命般地跑到灶间,点起一把麦秸火,烘烤着女儿沈甸甸的棉衣。麦秸糙燃烧时发出枪声般的爆响,小棉袄在跳动不安的火苗中翻卷着,犹如一面沉重的破烂旗帜,炽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扎着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麦秸火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条的灰白灰烬保持着麦秆糙萎缩了的形状在做着毁灭前的扭曲,蓝色的糙烟扑上屋脊,屋子里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漩流。小姑姑在里间屋里呼唤了一声,把手捧着棉衣的二奶奶唤醒了。她捧着热气散尽的小棉袄回到里屋,看到小姑姑已经围着被子坐起来,白嫩的儿童肌肤与紫色的棉布被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二奶奶把小棉袄的袖子套在小姑姑软弱无力的胳膊上,小姑姑一反常态,非常顺从,连村子里突然响起的爆炸声也没打断这个缓慢的穿衣过程。
爆炸声好象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沈闷而持久,白亮的窗户纸索索地抖动着,院子里响起觅食的麻雀惊飞的扑楞声。爆炸声刚过,又放了几炮。村子里吵吵嚷嚷,有几个瓮声瓮气的嗓子在咕咕噜噜地吼着。二奶奶紧紧抱住小姑姑,娘儿俩紧贴在一起抖着。
吵嚷声短暂地停了一下,村子里是吓人的死寂,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还在响着,间或有狗的尖叫和刺耳的枪声。后来又响了两阵沉闷的、成串的爆炸,人的惨叫像挨杀前的猪嚎,突然像大河决堤一样,在单调声响中发颤的村庄,一下子喧闹起来,女人的嘶叫,孩子的嚎哭,鸡飞墙上树的咯咯,毛驴挣脱缰绳前的长鸣,夹杂在一起。二奶奶把房门上了闩,又找了两根棍子把门顶住,然后跳上炕,缩在墙角,等待着厄运降来。她非常想念爷爷,又非常恨爷爷。她想明天他来了,一定要大哭一场,大闹一场,灿烂的阳光照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凝聚成两颗明亮的水珠沾在玻璃下沿上。村里枪声大作,女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二奶妈当然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嚎叫。她早就听说了日本兵像畜生一样,连七十岁的老婆子也不放过。屋子里渗进来了烟熏火燎味道,有大火燃烧的毕剥声响起,毕剥声中时时冒出男人的狂叫。二奶奶吓瘫了,她听到了大门在哐哐地响;还有,一定是日本人的怪腔调,在大门外瘆人地打着旋。小姑姑瞪着眼,沉思片刻,放声大哭起来。二奶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大门板哗啷哗啷地动摇起来。二奶奶跳下抗,从锅底下摸了两手灰,往脸上涂抹着。她也在小姑姑脸上抹了两把灰。大门板被捣得就要碎了,二奶奶的眼珠子直着劲儿颤动。老太婆不放过,大肚子女人总该放过吧?二奶奶心中闪电般一亮,一条计策上心头。她从炕头上拉过一个圆溜溜的包袱,解开裤腰,用力塞进去,扎紧裤腰带,打了两个死结。她用手抻抻裤子,尽量把包袱弄得熨贴,免得被日本人看出破绽。小姑姑缩在墙角里,看着二奶奶奇怪的举动。
大门哗啷啷开了,一扇门板沉重地摔到地上。二奶奶听到门板倒地的声响后,又跑到锅灶下边,摸着黑灰往脸上涂抹。院子里咚咚乱响,二奶奶跑进里屋,关上房门,跳上炕,抱着小姑姑,努力屏住气不出声。日本人咕噜噜狂叫着,用枪托子捣打堂屋的门。堂屋门板比大门门板单薄,不堪一击。她听到门已经开了,她顶在门后的那两根木棍子倒了。日本人涌进了堂屋,最后的屏障,是这两扇安在间壁墙上的小门板了。这两扇小门板比起厚重的大门和结实的堂屋门,更像纸糊成的一样虚弱,既然大门和堂屋门都难以抵挡住日本人的撞击,那么,这两扇小门的被打破只不过是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一切都取决于日本人想不想打破这两扇门,取决于日本人是不是有破门而入捕获猎物欲望。尽管如此,二奶奶还是心存侥幸,由于有了这两扇门板的屏障,传说中的和想象中的危险就永远存在于传说中和想象中,无法变成现实。二奶奶在日本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中和急促的对话声中,心里痒苏苏地盯着那两扇门板。门板呈赭红色,门桄上积垢着一些浅灰色的落尘,白色的门闩上沾着几片暗红色脏污血迹,那是一只老黑了嘴巴的黄鼠狼的血。二奶奶想到那只老黄鼠狼挨了她的沉重打击后,嘴里发出的尖利叫声,它的头颅破碎时像脚踩干燥花生壳一样脆响着,然后它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粗大的尾巴扫拂了几下地上轻软的雪花,便只有阵阵的抽搐,而无暴躁的跳动了。二奶奶当然是恨透了这只雄性的老黄鼠狼。一九三一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奶奶去村外高粱地里挖苦菜时,在血红的霞霭映照着的高粱地里,一个黄糙蓬蓬的小坟头上,站着这只老黄鼠狼。它通体金黄,嘴巴黑得像点墨一样。二奶奶是在解手时见到它的。它站在坟顶上,身体坐在两腿上,两只前爪举起,对着二奶奶频频挥动。二奶奶像被电住了一样,一阵强烈的抽搐从她的脚底飞蛇一样蹿到脊骨,上达头顶。二奶奶瘫倒在高粱地里,口里狂呼乱叫。当她神志恢复正常时,高粱地里一片黑暗,大颗粒的星星在漆黑天幕上惊惶不安地、神秘地跳动着。二奶奶摸索出高粱地,寻着田间土路,往村子里走。那个金黄色的黄鼠狼的边缘闪烁着麦芒般光辉的鲜明幻影无休无止地在她眼前出现消逝,消逝又出现。这幻影使她不可抑制地想张开喉咙拼命嗥叫。她也确实嗥叫了,连她自己也能听到,由她喉咙里迸发出的声音不是正常人类所能发出的,连她自己听了也感到吃惊骇怕。二奶奶疯颠了很久,村里人都说她被黄鼠狼给魅住了。她自己也知道是被黄鼠狼给魅住了。她感到它在暗中牢牢地控制着自己。她必须遵照它的指令行事,大哭、大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每当那电击般的感觉在她的脊椎里奔突时,她就感到自己被一分为二。她在一个暗红色的充满色欲与死亡诱惑的泥潭里挣扎,沉下去,浮起来,刚刚浮起来,又马上沉下去。她的双手似乎抓住了能帮助她攀上欲望泥潭的绳索,但一用力,那绳索也就变成了欲望的泥浆,她又无法自主地沉下去。在痛苦的挣扎过程中,黑嘴巴雄性黄鼠狼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着,它对着她狞笑着,用它的刚劲的尾巴扫着她,每当它的尾巴触动到她的肉体时,一阵兴奋的、无法克制的叫声便冲口而出。最后,黄鼠狼筋疲力竭地走了,二奶奶便昏倒在地,口角挂着白沫,遍体汗水,面如金纸。为了二奶奶的魔症,爷爷曾骑着骡子,去柏兰镇请来了专门抓妖驱邪的李山人。李山人焚香点蜡,在一张黄表纸上用朱笔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然后,焚烧成灰,用黑狗血调和,捏着二奶奶的鼻子,灌进二奶奶的嘴里。灌得二奶奶鬼哭狼嚎,拳打脚踢,灵魂出窍。从此之后,竟一日日好起来。后来,那只黄鼠狼来偷鸡时,与那只黄腿的火红大公鸡展开生死搏斗,被大公鸡啄瞎了一只眼睛,正当它疼痛难捱,在雪地上打着滚时,二奶奶不畏寒冷,赤身裸体,手提白木门闩冲到院子里,对准它的无耻的流氓式尖嘴猴腮,狠命一击。二奶奶终于报了仇,雪了恨。她手提染血的门闩,站在雪地里,痴痴的半晌,又弯下腰去一阵疯狂劈砍,几乎把那个教师爷般的黄鼠狼打成了一摊肉酱,才余恨末消地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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