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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的静着了。
温柔柔的静着了。
叔的身子不再像虾米那样卷。不再像虾米那样卷着了,他的腿直直伸开来,侧着身,头在枕头上,不说疼,也不说屋里热,听着婶的话,像孩娃儿在听一个姐在讲着故事样。
像听娘在讲过去他做的现在忘了的事情样。
她就说:&ldo;爹,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一口一口说,我活不成了呢,我活不成了呢。你咋活不成了呢?热病死了那么多的人,不是都是肝疼的下世快一些,胃里、肺里闹得下世慢一些,发烧不止的下世再慢些,骨头疼的下世更慢些。你肺里、胃里都好着,肝上也没见你说过有毛病,你咋能说下世就真的下世呢?&rdo;
说:&ldo;你这是下世最慢的骨头皮肉疼,还又这么叫着下世的话,这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吗?不是自己要把死给招来吗?你把死招到床边干啥呀?是我玲玲对你不好你想早些离开我?还是你觉得人有热病活着没味了?&rdo;
说:&ldo;你看看我‐‐爹,你看我一领了结婚证,那烧了半月的热转眼就退了,一点不烧了,和没病一模样。为啥呢?是我喜你呀。爹,是我喜这咱俩刚结婚的日子呀。我俩今天才领了结婚证,今儿才算正式夫妻了。我俩正式夫妻后,连一次那事都还没有顾上做,你咋能嘴上挂着要下世的话?&rdo;
说:&ldo;爹――亮――是你不喜我了吗?你要还喜我,还像先前一样稀罕我,你就别说下世的话。别说过不了这一关的话。多想想我玲玲,多叫我几声娘,多让我侍侯侍侯你。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还侍候你做那样的事。&rdo;
说:&ldo;我俩结婚了,名正言顺一家了,我给你叫了那么多的爹,可还没有给公公叫声爹,还没有给丁老师叫过爹。&rdo;说:&ldo;我想明天把爹从学校接回来,让他和咱俩住一块,我给他烧饭、端饭、洗衣裳。趁身上有劲儿,热病又轻了,再给他织件毛衣和毛裤。也给你织件毛衣和毛裤。&rdo;说:&ldo;爹,你还不知道我织毛活的手艺有多好,我在娘家时,左右邻居都请我织毛活。&rdo;
说着话,看见叔的两眼合上了。
问:&ldo;爹,你是不是觉得瞌睡了?&rdo;
说:&ldo;眼皮有些硬。&rdo;
问:&ldo;疼的轻了吧?&rdo;
说:&ldo;就是呀,现在好像不疼了。一点不疼了。&rdo;
说:&ldo;不疼了你就闭着眼,一睡着全都好了呢,明儿天咱俩好好睡一睡,睡个大懒觉。&rdo;
说:&ldo;一下睡到日头晒到屁股上,睡到早饭和午饭一块儿吃。&rdo;
说着这样的话,就看见叔的眼皮真的合上了,瞌睡像一片瓦样压在他的眼皮上,可是他却又在嘴上嘟嘟囔囔说:&ldo;不疼了,可我心里燥得很,身上热得很,像有火在我的心里烧。&rdo;
她就问:&ldo;那咋办?&rdo;
我叔说:&ldo;你用湿毛巾在我胸口擦一擦。&rdo;
她就用水湿的凉毛巾,在叔的胸口擦。在他的前胸后背擦。擦完了,又问他:&ldo;好些吗?&rdo;他闭着眼睛说:&ldo;我胸膛里边还像着了一炉火,你去哪弄块冰凌让我抱一抱。&rdo;
玲玲就连夜提了一桶井冷水,冰冷的水,用毛巾湿了放在他的胸口上:&ldo;这下好了吧?&rdo;
叔睁了一下眼:&ldo;好一些。&rdo;可说过好一些,转眼那毛巾就又被他暖热了,烫热了,他就烦燥地在床上翻着身,又把身子弓起来:&ldo;我身上真的着火了,你快去哪弄一块冰凌让我抱一抱。&rdo;
玲玲就站着,想一会,把自己身上仅有的衣裳脱下来,搭到床头上,拿着湿的毛巾到院里。夜已经到了下半夜。过了下半夜,凉气从地下生出来,从半空降下来,风在院里打着旋儿吹,院落里的凉像水井口的冷凉样。月亮不知去了哪,只有星星挂在庄头上。朦胧着,挂在平原远处的天空里。村庄里的静,冷凉凉地堆在院子里。玲玲就在那静里,在那院中央,赤条条地光着身,站在那一桶冷水的边儿上,用瓢舀着冷水朝着自己身上浇。浇了一个遍,浇了一个透,待自己身上打着冷颤了,禁不住地打着冷颤了,就用毛巾擦一擦,穿着拖鞋快步地跑回屋里去,跑到床上去,贴着叔的热身子,烫身子,像一条冰柱样倒在他怀里。
她问叔:&ldo;爹,现在好些吗?&rdo;
叔说到:&ldo;凉快了。&rdo;
她就让他抱着睡,用身上的冷凉吸他身上的燥和热。吸他浑身的燥和热。到她的身上被他暖热了,他又说身上还像着了火,她就再一次跑到院里去,用冷水浇着自己热的身,浇到咳嗽了,打着寒颤了,再用毛巾擦一擦,跑回来,又贴着叔的身子躺下来,用冰凉的光身吸着他的烫。也就三番和五次,上床和下床,用冷水浇身子,浇到打着寒颤了,咳得不止了,用她冰凉的光身去吸叔的烫,叔的燥和烦。到了第六次,把冷身子贴着叔睡时,叔的身上没燥了,也就睡着了。
酣甜甜的睡,还打着鼾呼噜,和风箱一样的鼾呼噜。
和风箱一样的鼾呼噜,来自田地的水一样,泥浑浑地响在屋子里。到来日,日升几杆时,叔从梦里醒过来。醒了来,浑身苏软又舒坦,如劳累后洗了一个澡。睁开眼,看见玲玲没有睡在他边上。昨夜儿,她是睡在他的边上的,光身子,身子凉慡得和一条玉柱样。她是让他抱着她凉慡的身子他才睡着的,可来日醒来时,她没有睡在他边上。
没有睡到床铺上。
她在床下的屋子中央铺了一张席,自己穿得齐整着。一条月白色的裤,一件新的粉布衫。大夏的天,还穿了一双丝袜子。肉色的丝袜子。头发梳得齐整着,像要出门去哪一模样。月亮色的裤,冬日色的粉布衫,肉色丝袜子,还有梳理过的黑头发,那颜色的搭配又清凉,还清慡,分分明明养着人的眼。
养着叔的眼,她就躺在一张新糙席上睡着了。
躺在雪雪白白的席上睡着了。
下世了。
睡着一样下世了。
脸上有些因了忍着苦痛变了的形。并不重,变了形的脸上还有许多安祥的样。
叔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玲玲那样睡在地面的糙席上,叫了一声&ldo;玲&rdo;,又接着叫了一声&ldo;娘&rdo;,见不了应,就忙从床上扑下来,大声地唤着&ldo;玲――&rdo;大声地叫着&ldo;娘――&rdo;见玲玲和没有听见样,心里揪一下,想到怕她是已经下世了,冲过去拉着她的手,用双手抱起她的头,撕着嗓子唤:
&ldo;娘‐‐&rdo;
&ldo;娘‐‐&rdo;
玲玲在他怀里不动弹,像一个睡得过熟的女娃样,头歪着,朝着他的怀里歪。他就看见她的脸上虽然还有红,可她的嘴唇已经干裂了。裂了许多口,还又起着一层一块块的皮,像蜻蜓翅样的皮,也就知道她是被高烧烧着了,烧得下世了。是因为她昨夜儿用冷水三番五次地浇身子,用井深的冷水浇身子,浇得发烧了。
高烧不止了,热病猛地冲上来,犯上来,她就下世了,不能不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能不离开丁庄和她一口一个爹的我叔了。她知道她要下世了,要离开我叔和丁庄,怕因为发烧把睡着的我叔弄醒来,也就下了床,穿了衣,躺在地面的糙席上,被热病发烧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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