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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海鹰小的时候,看过了那些革命电影,革命战土被敌人捆起来严刑拷打,就叫邻居的小男孩把她捆在树上。在她看来,我比任何人都像一个敌人。所以后来她喜欢披我钳住她的辱头。像这样的游戏虽然怪诞,毕竟是聊胜于无。她就从这里出发,寻找神奇。秘密工作,拷打,虐杀,使她魂梦系之。在我看来这不算新奇,我也做过秘密工作。六七年我们家住在中立区时,我在拆我们家的家具。每天下午,我都要穿过火线回家吃晚饭,那时候我高举着双手,嘴里喊着:“别打!我是看房子的!”其实我根本不是看房子的,是对面那些人的对立面,“拿起笔做刀枪”中最凶恶的一员。那时候我心里念念不安,假如有人识破了我,我可能会痛哭流涕,发誓以后再不绘“拿起笔做刀枪”干活。而且我还会主动提出给他们也做一台投石机,来换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是因为我做的投石机打死了他们那么多人,如果没有点立功表现,人家绝不会饶过我。假如出了这样的事,我的良心就会被撕碎,因为“事起笔做刀枪”中不单姓濒色的大学生,每个人都很爱我。当然我也可能顽强不屈,最后被人家一矛捅死;具体怎样我也说不准,因为事先没想过。秘密工作不是我的游戏——我的游戏是做武器,我造的武器失败以后,我才会俯首就戮。所以后来我就不从地面上走,改钻地沟。x海鹰说,我是个胆小鬼。假如是她被逮到了的话,就会厉声喝道:打吧!强xx吧:杀吧!我决不投降!只可惜这个平庸的世界不肯给她一个受考验的机会。
在革命时期,有关吃饭没有一个完整的逻辑。有的饭叫忆苦饭,故意做得很难吃,放进很多野菜和谷糠,吃下去可以记住旧社会的苦。还有一种饭没有故意做得难吃,叫做思甜饭,吃下去可以记住新社会的甜。一吃饭就要扯到新社会和旧社会并且要故意,把我的胃口都败坏了。在革命时期有关性爱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逻辑。有革命的性爱,起源于革命青春战斗友谊;有不革命的性爱,那就是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和阶级敌人的引诱,干出苟且的事来。假如一种饭不涉及新社会/旧社会,一种性爱不涉及革命/不革命,那么必定层次很低。这都是些很复杂的理论,在这方面我向来鲁钝,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领域,长成了一个唯趣味主义者,只想干些有难度有兴趣的事,性欲食欲都很低。我克制这两个方面,是因为它们都被人败坏了。
有关革命时期,我有一些想法,很可能是错误的,在革命时期,我们认为吃饭层次低,是因为没什么可吃的,假如beef,pork,chicken,cheese,seafood可以随便吃,就不会这么说了。因为你可以真的吃。那时候认为穿衣服层次低,那也是因为没什么可穿的。一年就那么点布票,顾了上头,顾不了屁股。假如各种时装都有就不会这样想,因为可以真的穿。至于说性爱层次低,在这方面我有一点发言权,因为到欧洲去玩时,我一直住寄宿舍式的旅店,洗公共澡堂,有机会做抵近的观察。而且我这个人从小就被人叫做驴,不会大惊小怪。那些人的家伙实在是大,相比之下我们太小。这一点好多华裔人士也发现了,就散布一种流言道:洋鬼子直不直都那么大。这一点也是纯出于嫉妒,因为一位熟识的同性恋人士告诉我说,他们直起来更大得可怕。这说明我们认为性爱层次低,是因为没什么可干的。假如家伙很大,就不会这么说,因为可以真的干。两个糠窝头,一碗红糖稀饭,要是认真去吃,未免可笑。但说是忆苦饭和思甜饭,就大不相同了。同理,毡巴那种童稚型的家伙拿了出来,未免可笑,但要联系上革命青春战斗友谊,看上去也会显得大一点。然而我的统计学教师教导我说,确定事件之间有关系容易,确定孰因孰果难。按照他的看法,在革命时期,的确是没的吃、没的穿、家伙小,并且认为吃、穿、干都层次低;但你无法断定是因为没吃没穿家伙小造成了认为这些事层次低呢,还是因为认为这些事层次低,所以没的吃,没的穿,家伙也变小啦。但是这两组事件之间的确是有关系。我本人那个东西并不小,但假如不生在革命时期,可能还要大好多。生在革命时期,可以下下象棋,解解数学题。还可以画两笔画,但是不要被人看见。在革命时期也可以像吃忆苦饭或者思甜饭一样性交。假如不是这样性交,就没什么意思了。
七
我和x海鹰在她家里干那件事时,户外已是温暖的,甚至是燥热的季节,室内依然阴凉,甚至有点冷。我脱掉衣服时,指甲从皮肤上滑过时,搔起道道白痕,爆起了皮屑。我能看到每一片皮屑是如何飞散的,这说明我的皮肤是干性的。而在我回前逐渐裸露出来的身体,我却没怎么看见。对于正要干的事,我的确感到有罪,因为那是在革命时期。当时西斜的阳光正从小窗户里照进来,透过了一棵杨树,化成了一团细碎的光斑,照到x海鹰那里,就像我六岁时看到灯光球场上的那团飞峨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不能干这件事,但是我又不得不干。在革命时期性交过的人都会感到这种矛盾。有一种智慧说,男女之间有爱慕之心就可以性交,但这是任何时期都有的低级智慧。还有一种智慧说,男女之间充满了仇恨才可以性交。每次我和x海鹰做爱,她都要说我是坏蛋,鬼子,坏分子,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这是革命时期的高级智慧。我被央在两种智慧之间,日渐憔悴。
在此之前,我一个人呆着时,不只一次想到过要强xxx海鹰,这件事做起来有很多种途径。比方说,我可以找点氯仿或者乙醚来,把她麻醉掉,还可以给她一闷棍。甚至我可以制造一整套机关,把她陷在其中。像我这样智多谋广的人,如果是霸王硬上弓,未免就太简单了。但是到了最后,连霸王硬上弓都没有用到。这件事让我十分沮丧。事情过去之后,我又二二忽忽的。x海鹰说,我把她强xx了。我对此有不同意见,我们俩就为这件事争论不休。她说,我说你强xx了,就是强xx了。我说,你这样强横霸道,还不知是谁强xx谁。争到了后来,发现她把一切性关系都叫做强xx,所有的男人都是强xx犯。最后的结论是:她是个自愿被强xx的女人,我是个不自愿的强xx犯。还没等到争清楚,我们就吹了。
和x海鹰吹了之后,我苦心孤诣地作起画来,并且时刻注意不把炭条带到厂里来。我在这件事上花的精力比干什么都多,但是后来没了结果。我哥哥也花了同样多的精力去研究思辨哲学,但是最后也没了结果。那年头不管你花多么大的精力去干任何事,最后总是没有结果,因为那是只开花不结果的年代。而x海鹰依旧当她的团支书,穿着她日益褪色的旧军装,到大会上去念文件,或者在她的小屋里帮教落后青年。但是事情已经有了一点改变——她已经和全厂最坏的家伙搞过,或者按她自己的理解,遭到了强xx。她已经不那么纯粹。也许这就是她要的吧。
八
七四年夏天,我还是常到x海鹰那里去受帮教,但是帮教的内容已经大不一样了。她总要坐到我腿上来,还要和我接吻,仿佛这件事等到天黑以后就会太晚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接近阳痿,但她还是要和我搂搂抱抱。我知道这件事早晚会被人看见,被人看见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但是我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x海鹰在我膝上,好像一颗沉甸甸的果实,她是一肠绿色的芒果。我觉得她沉甸甸,是因为她确实不轻,大概比我要重。我觉得她是生果子,是因为我和她不一样。
那时我想起姓颜色的大学生,嘴里就有一股血腥味,和运动过度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失败,又互相爱过——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假如我们能在一起生活,每次都会想把对方撕碎。假如不能在一起生活,又会终身互相怀念。一方爱,一方不爱,都要好一点。假如谁都不爱谁,就会心平气和地在一起享受性生活。这样是最好的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念她。因为那是一次失败,失败总是让我魂梦系之。
现在我看到姓颜色的大学生时,她有时把头转过去,有时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就算打过了招呼。这件事说明,那次失败也一笔勾销了。
x海鹰说,她初次看到我时,我骑着车子从外面破破烂烂的小胡同里进来,嘴里唱着一支不知所云的歌,头发像钢丝刷子一样朝天竖着,和这个臭气弥漫的豆腐厂甚不谐调。然后她出于好奇爬到塔上来看我,却被我一把捉住手腕撵了出来。然后我就使她抨然心动。根据一切高级智慧,她不该理睬我这样的家伙,但是她总忍不住要试试。这种事的结果可想丽知。后来在她的小屋里,我们果然叫人看见了。开头是被路过的人从窗户里形影绰绰地看见,后来又被有意无意推门进来的人结结实实地看见。再后来整个厂里都议论纷纷。据我所知,她好像并不太害怕被人看见。
后来x海鹰告诉我说,她也觉得自己在七四年夏天坏了一坏。惟一的区别就是她觉得自己坏了一次就够了。地把这件事当作一生中的例外来处理。
再后来我们俩就吹了,她还当她的团支书,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等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件事的含义。在革命时期,除了不定期、不定地点的开出些负彩,再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每个活着的人都需要点令人兴奋的事,所以她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和x海鹰被人看见以后,公司领导找她谈了一回话。回来以后,她一本正经告诉我说,以后不用再到她办公室来,我的“帮教”结束了;那时候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这使我想到她终于受到了羞辱,和在我这里受到羞辱不一样,不带任何浪漫情调。
六七年我曾在一棵树上看到一个人死掉,那件事里也不合任何浪漫情调。那时候“拿起笔做刀枪”最喜欢唱的歌是“光荣牺牲”,光荣牺牲也是死绰,但是带有很多浪漫情调。我以为她遭到了真正的羞辱后,就会像被一条大枪贯穿了一样,如梦方醒。但是等到和我说过了这些话后,她把脸扭向墙壁,“嘻嘻”地笑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不用来了呢,她说“影响不好”,说完就大笑了起来。我们既然影响不好,就该受到惩罚,但是惩罚起来影响也不好。所以她所受的羞辱还是带着浪漫情调,只值得嘻嘻一笑,或者哈哈一笑。后来我真的没有再找她,这件事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结束了。但这结果就算是合情合理吧。
x海鹰告诉我我们俩影响不好后,我简直是无动于衷。“影响不好”算个什么?连最微小的负彩都算不上。不过这也能算个开始,她就快知道什么是负彩了。就在那时我对她怦然心动。那时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还想马上和她做爱,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阳痿了。除此之外,我还乐意假装是狠心的鬼子,甚至马上去学日文。我乐意永远忘记姓颜色的大学生,终身只爱她一个人。我把这些都告诉她,她听了以后无动于衷,只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最后临出门时,她对我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后来她没和我说过话,直到她和毡巴结了婚,才开始理睬我。这件事告诉我,她一点也不以为影响不好是负彩。她以为影响不好就是犯错误。毛主席教导说:有了错误定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志。对这种开彩的游戏她保持了虔敬的态度,这一点很像我认识的那位吃月经纸的大厨。他们都不认为开彩是随机的,而认为这件事还有人管着哪——好好表现就能不犯错误,吃了月经纸就能得一大笔彩金等等。当然,负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区别。前者一期期开下去,摸彩的人越来越少,给人一种迟早要中的感觉;后者是越开摸彩的人越多,给人一种水远中不了的感觉。这道题虽然困难,最后她也解开了,对影响好不好这种事也能够一笑置之。不过这是后来的事。这是因为这种游戏总在重复。生在革命时期的人都能够解开这道题,只差个早晚。而没有生在革命时期的人就永远也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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