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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毛三婶虽然勉强起来做事,然而或坐或起,都觉得骨节处处作痛。她心里这就想着:作女人的,真是可怜,遇到了好丈夫,是这一辈子,遇到了坏丈夫,也是这一辈子,凭我这种姿色,在这姚家村里,不算第一也算第二,我就嫁这样一个肮脏得要死的醉鬼?这样大的人,被丈夫这一顿饱打,未免太无用了,哪里还有脸去见村子里的人哩?如此想着,缩在家里,就不好意思出来。可是毛三叔呢,也让村子里人取笑了,说他无缘无故,打了毛三婶一顿,这是亏理的事情,必定要回家去赔礼。要不然,毛三婚是位聪明伶俐的妇人,决不能够轻易放过了他。毛三叔自负是个好汉,最忌人家说他怕老婆。事情既是做错了,那就错到底吧,因此白天到街上去,晚上只在学堂里狗子铺上搭睡。毛三婶是个女子,丈夫不回家,决没有自己跑了出去找丈夫之理,也就只好不问。这样僵持着,不觉有了三天之久,到了第四天上午,却出了意外,毛三叔受了感冒,忽然地病了。狗子看了他夫妻二人这相持的情形谁也不肯转圜,自己容留着毛三叔在这里住,倒好像有从中鼓动的嫌疑,于是就把这些话去告诉了姚廷栋。他把毛三叔叫到面前,问了一个详细,分明是毛三叔无理的成分居多,这就正了颜色向他道:&ldo;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和妇人一般见识?你把她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叫她一个人,倚靠什么人做主?你病在我学堂里,这成什么话?赶快回去。&rdo;毛三叔听了他的话,也没有怎么的答复,只是站在当面哼着。等姚廷栋说完了,他就悄悄地由后面走出去,在桔子林下,找了一块石头,靠着树干坐下了。狗子知道了,又把这事向姚廷栋说了。他听了这话,心里忖思了一遍,也就恍然了。便告诉狗子道:&ldo;你就对毛三哥道,不要胡跑,就在那里等着吧,我自有个了断。&rdo;于是自己也就起身回家去,见了母亲姚老太太,笑着把毛三叔夫妻生气的事,说了一遍。姚老太太笑道:&ldo;这是三嫂子的不对,把她叫了来,我和她说一说。&rdo;这时春华也在家里,就吩咐春华将毛三婶去请了来。春华答应着,走向毛三婶家来,她捧了一盏茶,靠住屋檐下的柱子,正昂了头向天上望着。柱子上钉着的天香小架子,上面插了有三柱香,约莫点过了一半。春华向毛三婶笑道:&ldo;三婶,吃了饭吗?&rdo;毛三婶笑道:&ldo;没有吃呢。但是,我像害了一身重病一样,哪里吃得下去?&rdo;说毕,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春华笑道:&ldo;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那天,我若是不托你上街去一趟,三叔也不至于说你卖了布和你要钱。&rdo;毛三婶道:&ldo;我若不为你的事,也要上街去的,怎么能够隆你呢?&rdo;春华红着脸,向她微微地笑道:&ldo;可是这一件事,你……&rdo;毛三婶笑道:&ldo;我的小妹妹,你怎么把我看得那样傻?这样的事,性命攸关,我也能乱说吗?小妹妹,我想着,人生一世,糙生一春,为什么自己不趁早打算?你的心事,那是对了的。&rdo;这样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没有说着春华什么。可是春华听了,心里跳个不住,立刻脸上通红一阵,直红到鬓发后面去。毛三婶道:&ldo;大姑娘,你回去吧,我明白就是了。你只管在这里,也是会引起人家疑心的。&rdo;春华被她越说着越害臊,匆匆忙忙地就走回家去了。到了家里,姚老太太问道:&ldo;毛三嫂子怎样没有来?&rdo;春华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去叫毛三婶来的,怎么一个字也不曾提到呢?于是笑道:&ldo;哟!她还没有来吗?我再去促她。&rdo;说毕,掉转身再向毛三婶家走来。毛三婶见她慌里慌张二次又跑了来,睁着眼望了她道:&ldo;大姑娘,怎么了?&rdo;春华回了头望着,看到并没有人,这才悄悄地笑道:&ldo;刚才是我祖母叫我来请你去的。我只顾和你说话,我就把为了什么来的这一件事忘了。你就跟了我一块儿去吧。&rdo;毛三婶道:&ldo;是老师母叫我吗?&rdo;说着,就微笑着点了点头道:&ldo;这少不得又要教训我一顿了。让我那醉鬼无缘无故地打了我一顿,难道还是我的错处吗?&rdo;春华道:&ldo;不会的,我祖母也不过劝劝你罢了。我对祖母说,原来和你说好了,这回是来催你的,你若是不去,我分明是撒谎,我倒真要受教训了。&rdo;毛三婶笑道:&ldo;这倒怪了,你为了叫我来的,怎么倒把这件事忘了呢?你真也是心不在焉了,你的心都放在什么事情上去了?&rdo;春华红了脸,只管低头笑着,可说不出什么来。毛三婶随着她身后,跟着到姚廷栋家来。
姚老太太和儿子儿媳妇,都在堂屋里坐着,看见了毛三婶,姚廷栋正了面孔,只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姚老太太却起身笑道:&ldo;三嫂子,我记挂你好几天了,怎么要我们请你才肯来呢?&rdo;姚师母却笑着斟了一盏茶,递了过来,笑说请坐。姚老太太笑问道:&ldo;大概毛三哥还没有回来吧?&rdo;毛三婶偷眼看看姚廷栋面孔,却是铁板也似的,便微笑道:&ldo;你看,他把我打了一顿,倒反是发了气不回来,这话从哪里说起?&rdo;姚老太太道:&ldo;夫妻打架,总是女人吃亏,本来女人就没有男人的力大,哪有不吃亏的。俗言道:&lso;君为臣纲,夫为妻纲&rso;,你就是让他打了几下,那也不算羞耻。&rdo;毛三婶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服。但是姚老太太的儿子,是本族的相公,她养得出秀才的儿子,便是懂理的人,自己如何敢和她辩理,只答应了一个是字。姚老太太道:&ldo;他这几天,都在学堂里同狗子睡,大概着了凉了,今天病了呢,还在桔子林里坐着。&rdo;毛三婶道:&ldo;我又没有关上大门不让他回来,他愿意这样子,我有什么法子呢?&rdo;姚老太太带着笑容,正想驳她这句话呢,姚廷栋就先说了,他板了面孔道:&ldo;三嫂子,你是一位贤德的人,难道还愿意让你丈夫在桔子林里躺下吗?&rdo;姚老太太道:&ldo;是呀!夫妻无隔夜之仇,你还能够记他一辈子的恨不成?毛三哥究竟是个丈夫,你屈就他一点,那不要紧。就是有人说毛三婶怕丈夫,也是你贤慧。若是要他屈你,这话可不好听。难道真要和那俗话,不怕老婆不发财吗?&rdo;说着,老太太跟上了一笑。姚师母笑道:&ldo;我婆婆是个大仁大义的老人家,她说的话,都有见地的,你就依了她老人家的话,到桔林子去,对毛三哥陪服两句,把他接回家来,也就完了。我想决没有什么人来笑你,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三从四德里面,不是说明了出嫁从夫吗?&rdo;毛三婶本来是坐着的,到了这时就站将起来。先向在座的人看看,然后便低下头去,看那样子像有万分的委屈,只是不好说了出来。姚廷栋对他母亲道:&ldo;话说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要教书去了。&rdo;他向母亲说话的时候,脸色是很和平的,及至回过脸来,便把脸色向下沉着,将衣袖放下来,向后一摆,开着大步子走了出去。毛三婶受了这全村崇拜相公的影响,她觉得是不能够得罪的。现在相公生着气走了,恐怕不依他们的话去办,就成了一个不贤德的女人,不贤德的女人,那是什么人都看不起的。这便向姚老太太道:&ldo;倒不是我不听你老人家的话,我怕越跟他赔服,他越是长脾气,回来喝醉了酒,又打我一顿呢!&rdo;姚老太太道:&ldo;要是那样,我也不能够依他,三婶子,你是讲三从四德的人,有什么想不开,你还要我多说吗?&rdo;毛三婶这种妇女,最喜欢人家说她聪明伶俐,同时又喜欢人家说她一声三从四德,今天廷栋家里人左一声三从四德,右一声三从四德,只管向她勉励着,闹得她不能不跟了他们的话转,只好将心一横,厚看脸皮,向桔子林里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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