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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围墙的阴影里,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里像打鼓一样乱扑通。花子爷们都不喘粗气,俺看到,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闪着亮光。俺听到朱八爷说:
动手吧,是时候了!
小连子从腰里抽出绳子,往上一抛,那绳子就从树杈上悬挂下来。只见他手脚并用,不似猿猴,胜似猿猴,噌噌噌,几下子就上了树,然后他就沿着树杈落在了墙头上。他沿着绳子消失在墙里头,、片刻工夫,又把另一根绳子从墙里边抛出来。朱八爷抓住绳子,使劲地扌屯了扌屯,看样子已经是万无一失。朱八将绳子给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轻飘飘地飞上了树,然后就在树上蹿跳起来。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绳子,脚蹬住墙壁,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墙头,换了从树上垂挂到墙里的绳子,一闪就下去了。下一个谁上?朱八爷把俺推到前边。俺心里紧张,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水。俺抓住绳子,绳子冰凉,简直就是一条蛇。俺拉着绳子往墙上蹬了两脚,手酸了,腿软了,浑身上下打颤颤。不久前俺没用绳子就蹿上了树,今日里拽着绳子上不去。那时节俺俏得像只猫,今日里俺笨得似头猪。并不是亲爹不如干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娇儿长了个。实因为,俺在这墙头上吃过亏。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糙绳,俺看到了这墙头树杈子,就感到浑身狗屎臭,屁股阵阵痛。这时俺听到朱八爷在耳边说:
这是为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们的爹!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刻,俺怎么能先糙鸡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为了万古千秋传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脚,两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绳脚蹬墙,面朝蓝天明月轮。在下面,众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驾云。说话间俺就蹲在了墙头上,看到了县衙里,一片片房顶相连,月光下,瓦片好似鲤鱼鳞。墙下边,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树上悬挂的另一绳,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了翠竹林。
想当初与钱丁在西花厅里闹风月,俺曾经,站在顶子床上,透过后窗,看到了后花园里的美景,首先扑人俺的眼睛的就是这片翠竹林。还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药,丁香开花熏死个人。花园中还有一座小假山,上有ju花用盆栽。太湖石,玲珑剔透,立在小小荷池边,池中粉荷赛美人。还有那两只蝴蝶采花蜜,一群蜜蜂嗡嗡嗡。有一个黑面女子园中游,神色严肃赛包公。身后跟着小丫鬟,杨柳细腰脚步灵。俺知道,这女人模样不算好,但她是知县的结发妻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门学问好,才华满腹计谋深,衙役见她个个怕,知县见她让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园去转转,但钱丁让俺死了这条心。钱丁让俺在西花厅里把身藏,露水的夫妻怕见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园中站,只是那,不为游园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齐,侯小七把猴子也从树上招了下来。俺们蹲在林中,听到那三更的梆锣在衙中的夹道里由远而近,然后又由近而远。从最前面的院子里,传过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是大门外的士兵在换岗。过了片刻,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些死期将近的秋虫,正声声紧,声声凄凉地鸣叫着。俺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看看朱八爷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动作,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五块黑石头。只有那只猴子,偶尔地不老实一下,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见着就偏了西,后半夜的月光冰凉,秋天的露水落在竹叶和竹竿上,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层油。露水打湿了俺头上的破糙帽,打湿了俺身上的破夹袄,连俺的胳肢窝里都湿漉漉的。再不行动,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爷爷,俺焦急地想着。这时,就听到前面又吵闹起来了,喊叫声,哭嚎声,还有铛铛的铜锣声。随即俺就看到,一片红光把县衙照红了。
一个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弯着腰从西花厅旁边的夹道里溜了过来。过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俺们一招手,俺们就跟随着他,沿着夹道,越过了西花厅、税库房、主簿行、承发房,眼前就是狱神庙,庙前就是监押房。
俺看到,前院里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窜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馆大厨房。云生而,火生风,浓烟滚滚呛喉咙。乱糟糟好似蚂蚁把家搬,吵嚷嚷恰如老鸹窝里捅铁棒。成群的兵丁来回窜,手提着水桶和担杖。趁乱劲儿俺们过了外监过女牢,脚底都像抹了油,轻灵好似一群猫,神不知,鬼不晓,俺们溜进了死囚牢。监房里臭气能把人熏倒,老鼠赛猫,跳蚤如豆。监房里只有矮门没有窗,乍一进去,两眼啥也看不见。
四老爷扭开了死牢的门锁,嘴里连声说着快快快,朱八爷把那一包萤火虫儿往里一甩,屋子里顿时就一片绿光。俺看到,爹爹脸色青紫,满嘴血污,门牙脱落,已经不成人样。爹呀!俺刚喊出了半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脚都用铁链子锁住,铁链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匪类石上。纵然你有千斤的力气,也难以挣脱。借着萤火虫的光芒,四老爷开了铁链上的大锁,把俺爹解放出来。然后,小山子脱下外边的衣裳,显出了跟俺爹穿得颜色一样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让四老爷把他用铁链子锁起来。几个人忙把小山子换下来的衣裳给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齿不清地喊叫着:
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四老爷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声说:
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儿眉娘救你来了。
爹爹嘴巴里还在出声,朱八爷对准他的太阳穴打了一拳,俺爹连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小乱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两条胳膊把他背起来。四老爷低声说:
快走!
俺们弯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边的乱乎劲儿,跑到了狱神庙后边的夹道上。迎面一群衙役提着水从仪门内跑出来。知县钱丁站在仪门的台阶上,大声地喊叫着:
各就各位,不要慌乱!
俺们蹲在狱神庙后的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
几盏红灯笼引导着一个大员出现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大员的身后簇拥着一群护兵,不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能是谁。俺们看到钱丁疾步迎上去,单膝跪地,朗声道:
卑职管教不周,致使膳馆失火,惊吓了大人,卑职罪该万死!
我们听到袁世凯命令知县:
赶快派人点验监狱,看看有无逃脱走漏!
我们看到知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带领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过去了。
俺们平息静气,身子恨不得缩进地里。俺们听到了四老爷在囚牢院子里大呼小叫,还听到了开启囚牢铁门发出的声音。俺们等待着逃跑的机会,但袁世凯和他的护卫们站在大院当中的两道上,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终于,俺们看到知县小跑步到了袁世凯面前,又是一个单膝跪地,口中喊报:
回大人,监牢点验完毕,人犯一个不缺。
孙丙怎么样?
在石头上牢牢地拴着呢!
孙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执刑,出了差错,当心你们的脑袋!
袁世凯转身往寅宾馆方向走去,知县站起来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气。但就在此时,俺的爹,老混虫,突然苏醒发了疯。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来,呜呜嘻嘻地问:
这是在哪里?你们把我弄到哪里?
小乱子扯着他的脚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个滚,滚到了亮堂堂的月光里。小乱子和小连子饿虎扑食一样扑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拖到阴影里。他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地吼叫着: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不走‐‐放开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们吸引过来,明亮的枪刺和军服上的纽扣闪烁着寒光。朱老八低声说:
孩儿们,跑吧!
小乱子和小连子松开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过去。在乒乒啪啪的枪声里,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只鹞子,扑到了俺爹身上,从俺爹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细长的手爪子给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让檀香刑无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进了西边的更道,一群衙门里的胥吏迎面跑了过来。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个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听到了胥吏发出的尖厉惊叫。侯小七拉着俺从承发房门前跑到了大堂后边,二堂里也有衙役跑出来。俺听到仪门外的大院里,枪声、火声、喊叫声混成了一片,血的气味和火的气味冲进了俺的鼻子,银色的月光突然间变得血红了。
俺们沿着东边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后花园里去逃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头上还有枪子儿在飞行。当俺们跑到东花厅一侧的小厨房时,侯小七的身体往上耸了好几耸。他抓着俺手的手无力地滑脱了,一股绿油油的血,就像刚榨出来的油,冒着热气,从他的背上窜了出来。正当俺手足无措时,一只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离了狭窄的更道。在一侧身的光景里,俺看到士兵们沿着更道奔跑过来。
原来是知县的夫人把俺拖进了知县的私宅东花厅。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糙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来,随手卷成一个团,推开后窗往外扔。她把俺推进了顶子床,让俺躺下,还给俺盖上了一条被子。两边的蓝布幛子放下来,知县夫人被隔在了外边,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听到士兵们吵吵嚷嚷地追到后花园里去了,两边更道里,前后堂院和左右跨院里,整个的县衙里,吵嚷声此起彼伏。终于,最可怕的时刻到了:东花厅的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俺听到有人说:都统大人,这是知县大人的私宅!随即就响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声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个只穿着单衣的冰凉的肉体钻进了被窝,与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俺知道这是夫人的身体,这是俺的心上人钱丁曾经抱过的身体。接下来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俺与夫人搂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俺知道俺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俺听到房门豁朗朗开了。知县夫人把俺推到床边,用被子把俺遮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她就把幛子撩开半边。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云鬓散乱、衣领半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俺听到一个汉子粗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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