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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来……坐坐……”田芳说着,把一只椅子挪好,自己坐在靠墙的位置上,“让我们再回味一下……当年的学生生活……”
我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我坐得端端正正,扬起头来,却看不到黑板,墙上挂着几张笔迹欠火候的条幅。我的胳臂时碰到田芳的胳臂时了。我不由地回过头,看到了她的一汪注满泪花的眼睛,从遥远的天空传来了一声声动人心魄的声音——
……你为啥不跟我说话?
……你的字儿写得多好呀!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向男女主人歉意地笑笑,就走出这间屋子。
“再不会重返……当年的情景了!”我说。
“梦……二十五年……”田芳摇摇头。
我和她踏着走道上的落叶,走出校门,进入山门镇街道了,街道依旧狭窄,沿街的破旧的木房子有的拆除了,竖起一座高楼,鹤立鸡群似的。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我和她都停住脚。现在,无论如何比当时那个一间门面,一个裁fèng师傅,一台fèng纫机的小裁fèng铺气魄得多了。
田芳拉着我,到这个小铺店里来,把那件蓝袍脱下来,由裁fèng师傅改成了列宁装。我穿上列宁式新装,戴上了八角帽,路也不会走了,八字步全乱了套。田芳和我走着,看着我的样子直笑。她说:“跳起来吧!蹦啊!你敢不敢?”我跳起来了,蹦起来了,街巷里的行人把我当疯子看,我也不管,只觉得我轻松了,自由了,再也不能按八字步迈步了,蹦蹦跳跳起来了……
“你现在又拘谨起来。”田芳瞅着我说,“使我又想起你穿着蓝袍时的样子……”
我悲哀地叹口气,说不出话。
“你现在还敢蹦起来不敢?”她笑着问。
我惶惶然连忙摇头。
她没有使我为难,朝前街走去。
我和田芳再回到操场糙地上的时候,聚会的主持人宣布午餐开始,各式罐头打开了,糕点包子解开了,酒瓶盖子被咬开了。一切可以临时做为盛酒的瓶盖、水杯全都注上了酒,一齐举起来:速成二班万岁!
主持者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数字:
师范速成二班:四十一名学生,死亡四人,其中一人死于“文革”武斗,三人死于疾病。现在本地区工作三十人,另七人随家随夫调外省或外地。聚会通知了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其中三人抱病赶来。
唯一的缺席者:刘建国。
谁也没问刘建国为什么不来。
主持者在大伙的静默中提议:为死去的四位同学祭酒。
清凌凌的酒液泼在糙地上,散发出一股清香。
主持者又进行下一项动议;向县委提出一项意见,请领导人把刘建国从教育局调开,随便调到县委所属的任何一个部门去,只要不在教育系统就行。他现在还在任教育局副局长,有他在那个位位上,我们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这一条要求。至于全具的中小学教师有多少人被他整了,不必计算,应该向前看,不咎前账。但请把他调开,让教员们再不要听见他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鼓掌。呼叫。一个个全都签上了名字。
我捉着笔的手在发抖,终于写上了我的名字。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向这个老同学表示了愤怒……一觉醒来,老鼠在顶棚上奔马。
一只老鼠跑起来,像野马驰过糙原;一群老鼠奔跑起来,追逐起来,拼杀嘶咬,就像万马奔腾。
我刚刚从梦里醒来,一身虚汗,月亮照在南窗的窗格上,屋里静得可以听见窗外大地的呼吸,老鼠的追逐和嘶叫把一切都破坏得淋漓尽致。
我在黑暗中摸到烟,摸到火柴,火柴划着的一瞬,顶棚上的老鼠收敛了。我抽着烟,闭眼躺着,等待天明……
我平反以后,孩子顶替我去工作了,女儿早已出嫁,屋里只剩下我和老伴。老伴早已不再称我为先生,看我也不再是怯怯的神色,她手插在粗壮的腰里,指挥我去种地,干一切过去由她自觉承揽的家务,初时有报复的意味,后来就成了习惯。
“你一天唉声叹气做啥?”她问我,“想那个野婆娘了吗?”
我说我背着右派的包袱,叹气成了习惯了。
“右派怕啥?只要给工资,啥毯派还不是一样叫!”她不在乎地说,“我看当个右派倒不错,你变得规矩了,再不敢跟野……”
我不能发火。我要是一张口分辩,她会大喊大叫,故意让左邻右舍都听见。
“你去洗衣服吧?”她吩咐我,“我腰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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