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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为什么汉武帝时儒教充满血腥（第2页）

徐偃一听傻眼，只好服罪，丢了性命。他之所以丢性命，其实还是因为武帝想杀他，而不是他说得不对。虽说当时天下一统，但交通不便，出了首都，便宜从事，也是必要的。当年河内郡失火，武帝派汲黯去视察。汲黯走到河南郡，见那里正遭水灾，饥民塞路，父子相食，饿死沟壑者不计其数，也矫制开仓放粮，武帝也没有说什么。为什么这次就要杀徐偃呢？还是因为武帝心里有了疙瘩。《春秋》经义模糊，当年另一个大臣庄助曾经给武帝写信，把自己比作儿子，把武帝比作母亲，完全是扯淡，但武帝也没有说什么。

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毕竟徐偃矫制了，不管怎么样都该处罚，虽然被处死是残酷了点。相比他，一个叫颜异的人，才是真冤。

颜异是苦孩子出身，早年当过亭长，汉武帝时期任大司农，以廉洁正直著称。他被处死的原因很荒诞，叫作“腹诽”，也就是说，对皇帝的某项政策，虽然没发表异议，但嘴唇动了一下，心里可能有不满，因此被处死。

这件事的始末是什么呢？要从汉武帝征讨匈奴说起。

武帝在位时，好大喜功，一直发兵征伐匈奴。打仗是个很费钱的事，《孙子兵法》里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仗。但他一定要打，很快把文景之治攒下的家当败光了。但他很狡猾，不想像其他皇帝那样给百姓加税，因为他深知，加税会造成百姓贫困，使他的政权不稳。所以，他首先打富人的主意，出售爵位。

有了爵位，可以免刑或者减轻刑罚，这是富人愿意出钱的原因。但是老百姓不高兴，你有钱了就可以免刑，我们怎么办？这样下去政权也会不稳。武帝就想办法在其他方面压榨富人，比如鼓励贵族给国家捐款，但是贵族都装聋做哑。继而采用的办法是操纵货币，比如把一张白鹿皮截成一尺见方，规定它值四十万钱，相当于四个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这项政策当然要靠强硬的手段推行。而且他命令诸侯王朝觐聘享的时候，一定要用皮币当成玉璧的铺垫，这显然是一种强买强卖的行为。这意味着，皇家只要多杀一些上林苑里数量庞大的白鹿，就可以换来他人的巨万家资。

当然，武帝采用的政策还有很多，比如盐铁专卖、算缗钱等等，都是对富人不利的。有了这些国家垄断经济的方针，当然可以实现民不加赋，就像吴王刘濞煮盐铸铜，也“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汉武帝一方面打击了豪强，一方面搞到了军费，另一方面百姓还不怎么恨他，可谓一举三得。

但是他搞白鹿皮这事，很多官吏是不开心的，因为这不但是强买强卖，而且违背经济规律，等于滥发货币，后果不堪设想。大司农颜异，相当于现在的财政大臣，当家知道柴米贵，知道这样搞不行，但也没敢妄议什么。然而他依旧被人告发了，罪状是，他有一次和客人说话，客人说这个命令刚下，颇造成了些不方便，颜异竟没有回应，只是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张汤马上就上奏武帝，说颜异身为九卿，见法令不合适，不向皇帝劝谏，而是腹诽，应当处死。

颜异因腹诽被处死，就是《春秋》大义中原心定罪的一例。秦律虽然残酷，究竟循名责实，有罪行，做了才算数，哪怕是说了，也可以算是“不敬”，定罪也有依据。可是人家颜异既没有做，也没有说，怎么能定罪呢？张汤的理由是，这个人心坏，心坏就没救了。“原心”就是看你的心是善还是恶。心善，做了坏事，只当是无心之失；心恶，什么也没做，也要处死。

从此之后，“有腹诽之法比，而大臣多苟合取容矣”，风气就坏了。动动嘴唇就处死，谁还敢说话？这种残酷，确实是前无古人。

不过，有一点我们必须清楚，以《春秋》经义断案，消灭人的肉体，固然残酷，但汉武帝的目的并不仅仅在此。秦汉律法残酷，也没有什么人道可讲，一将人投入监狱，就可以屈打成招。皇帝要让你死，他总能找到相关律令，要不怎么说“舞文弄法”呢？当年张汤就是这样，他判案，“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上意所欲释，予监史轻平者”，也就是说，完全看皇帝的意思，如果是皇帝想加罪的，就派很残酷刻薄的狱吏去断；皇帝想宽恕的，就派仁慈宽厚的狱吏去断。所以秦汉商鞅以来的法家，别说法不责皇帝，就连一般的断案，也有很大弹性。皇帝想杀谁，基本都能做到。但为什么汉武帝还想“缘饰以经义”呢？

这是因为光消灭人的肉体还不行，还得摧残他们的精神。

我们再拿淮南王的案子来说。汉文帝除掉刘长，还比较不安，怕天下百姓说他贪图淮南国土，以致有杀弟的恶名。汉武帝杀掉刘安，就没有任何担心了，至少史书上没有提。按说淮南王是武帝叔父辈的，以前两人关系也挺融洽，他名声也不差，怎么杀他的时候，武帝就一点都不在乎舆论了呢？

因为他有了理论武器。

在判决刘安案件的时候，其他大臣都引用律令，只有胶西王刘端更敏锐，高屋建瓴地引用了《春秋》，说“人臣无将，将而诛”，也就是说，反叛不需要行动，只要起了念头，就该诛杀。何况刘安家里还搜出了所谓的印信，还有人告发，不能说他的谋反只有念头了。杀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别说旁人，只怕刘安本人，也会觉得自己罪有应得。所以清代学者戴震说过一句沉痛的话：“以法杀人，犹有怜之者；以理杀人，其谁怜之？”意思是，触犯法律被杀，还有人觉得可怜；如果触犯某个观念形态，比如被指为不孝、不忠，就不但死有余辜，还要受万世唾骂。

汉代选拔官吏，开始意识形态优先，元朔元年（前128）冬十一月，有一份诏书就这么说：

今诏书昭先帝圣绪，令二千石举孝廉，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

这份诏书很耐人寻味，意思是，要大家举贤，以便移风易俗。需要两种贤人，一种是孝的，一种是廉的。孝是国家意识形态，必须遵守；廉，则是官吏的个人品质兼职业素养，不属于意识形态。不举孝，就是不奉诏，这是很严重的罪名，“废格明诏”，搞得不好要处死刑；但不察廉，只是不胜任，免职即可。

所以，汉武帝兴儒学，就是要树立他自己的意识形态，为他的杀伐寻找更好的理论依据。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例子，李广的孙子李陵，也是这种意识形态的受害者。

李陵家世代为将，擅长骑射。天汉二年（前99），汉武帝又发兵，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带骑兵三万出征匈奴。战前，汉武帝召见李陵，令他为李广利军监护辎重。李陵不肯，想独当一面。武帝应允，但说国家战马不足。所以李陵承诺，自己可以率步兵出征。

于是李陵率五千名步兵从居延北行军一个月，在浚稽山与且鞮侯单于的三万骑兵遭遇。匈奴军将汉军围在两山之间。汉军以辎重车为营，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匈奴见汉军人少，便向汉军进攻，结果遭到汉军千弩急射。匈奴兵纷纷应弦而倒，剩下的被迫退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急调左右部八万余骑并击李陵。李陵且战且退，士兵伤重者卧于车上，伤轻者推车，再轻者持兵器搏战。第二日再战，斩首三千余级。又行十余日，到达一个大泽，泽中多芦苇。匈奴顺风放火，汉军亦纵火，预先烧毁周围的芦草以自救。他们退至某山，又遭到单于派兵攻击，李陵与匈奴兵步战于树林中，斩杀数千人，又发连弩射单于，单于逃走。单于见李陵部卒勇锐，久战不下，又渐近汉塞，便想退兵，问部下：“这是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逗引我南近汉朝边塞，不会有伏兵吧？”诸将说：“单于自领数万骑，击汉兵数千人而不能灭，羞煞人了，以后还如何号令部下？汉朝还如何看得起我国？”于是单于再次号令进攻李陵。当时，两军一日战数十次，汉军又伤杀匈奴二千余人。匈奴见形势对己不利，再次想退兵。

但这时汉兵中出了个叛徒，一个叫管敢的下级军官被上司侮辱，愤而投降匈奴，说：“李陵军没有援兵，箭也差不多射光了，只有他自己麾下和成安侯韩延年麾下各八百人作为前行，分别打着黄色和白色的旗。如果你老人家派精锐骑兵射击，马上就可以搞定。”

单于大喜，便派骑兵合攻汉军，并大声疾呼：“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汉军在谷中，匈奴在山上，四面对射，矢如雨下。汉军南撤，未至鞮汗山，箭射光了，还有三千多人，以短刀、车辐为武器，退至一座峡谷内，被匈奴阻断后路。单于隐藏在汉军身后，在角落里向汉军投石，汉军多数战死，无法前行。黄昏后，李陵穿着便衣独步出营，很久才回去，长叹说：“兵败，完蛋了！”军吏说：“将军威震匈奴，只是运气不好，就算现在身陷敌中，将来也有机会逃回去，当年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俘虏，后来逃回，天子依然礼遇他，何况将军呢！”李陵说：“废话！我不死就不是壮士了。”于是砍断旌旗，将珍宝埋于地中，还慨叹说：“如果再有几十支箭，就可以脱身了。可惜可惜，只有天明等死了！你们，赶快做鸟兽散吧。总有几个能逃回国，报告天子。”夜半，李陵与成安侯韩延年率壮士十余人突围，被匈奴数千骑兵追击，韩延年战死，李陵遂降匈奴。

可以说，在这场战争中，李陵对得起汉朝了，要在现代社会，李陵简直算个民族英雄。何况汉武帝失策，没有及时派人援助，所以也自知对不起李陵，起初并没有怎么样。可是后来武帝又派公孙敖去打匈奴，公孙敖无功而还，怕被责备，就胡编说：“抓到的俘虏说，李陵教单于练兵来抵挡我军，所以臣无所得。”武帝大怒，将李陵全家杀光。史书上说：“陇西士大夫都以李氏为愧。”

这点很重要，陇西士大夫都以姓李为愧。人家李陵没有辜负汉朝，汉朝杀了他全家，姓李的自己倒抬不头来。

最重要的是，就连李陵自己也认同这番理论。史书记载，后来苏武出使西域，被匈奴捕获。单于就叫李陵和另一个降将卫律去劝降，苏武坚决不答应。最后李陵哭着说：“嗟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这句话，我每次读，都不免废书长叹。汉朝负李陵这么多，李陵当与之不共戴天才对，而反称自己的罪过上通于天，可知这种特定意识形态对人心灵伤害之深，亦可知武帝时意识形态大厦的营建，极为成功。

所以，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并不是想学儒家的“柔仁”，而是想打造一个意识形态，方便他为所欲为，让大家由衷觉得，他杀人杀得对，被杀者全部死有余辜。这样，汉武帝杀起人来就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不承认，汉武帝时期的儒家礼教充满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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