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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都走吧,吃饭去,晚上我请客。)
社长说钱要得有些多,因为书稿太好,我们想出精装插图本,你最好能给我们8万块,最少也需要5万块。当然,你要能给15万了,我们再召集京城所有的古典文学专家们,为《风雅之颂》开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要能出到30万,就可以召集全国的专家来开会。要出50万,还能把港、澳、台的专家也请来,把研讨会变成《风雅之颂》的大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要出100万,我们还能请来管教育的国家领导人,把会议地点放在人民大会堂。
(天都黑了,我说不能不吃一顿便饭吧?)
他们说,《风雅之颂》太有价值了,可这年月的现实是,最有价值的书最是没人看。说其实情况你比我们还清楚,现在所有高校的专著都是自费出书,教授出完了书,我们按半价卖给他,他再按原价一分不少地卖给他的学生们。结果是教授有了学术成就,还在他的学生那儿赚了钱,弄不好还得一个国家的什么奖。有奖金、奖状和奖杯,一箭三雕,和一枪打了三只兔子一样。说现在,各个高校都有这样的研究经费、那样的课题工程费。这些经费、工程费,多得如是一堆土,你不用到出版上你用到哪里呢?说到底,大学就是教书和写书,写了书一出版,就是学术专著和成就,就是对我们国家的文化、教育建设的增砖和添瓦,你们就是我们国家文化建设的工程师。杨教授,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像《风雅之颂》这样的学术专著,只要一申请,学术出版经费哗哗哗地就来了,像天一阴就会哗哗下雨样。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
(我说你们真的要走吗?不出书不能不吃一顿晚饭吧。)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我应该把我家阳台上的窗户全都关起来。)
我便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外乌云滚滚,雷鸣电闪,风像牛皮鞭子般,在半空抽着和甩着,使空气撕裂唤叫,风向东倒西歪,所有的树枝都在扭打和啃咬,发出的响声尖厉青乌,把一个夜都弄得砰砰作响不消停。窗外化学系的教研大楼有的窗户没有关,那几扇窗如书页样掀过来,合过去。我盯着那些窗户看一会,就把我家窗户关上了。
屋子里立刻变得凉慡而宁静。
有一股雨前的cháo味在四处弥漫着,和我与茹萍之间弥漫的隔膜样,黏黏糊糊,不青不红,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倒满没有喝的水,脸上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本就那样半白半黄着,像在思考又像压根什么也没想。我把她那杯放冷的水端走倒掉后,又殷勤着给她撮了茶叶,倒水泡好端到她面前,然后小心地拉过椅子,坐到她对面,心平气和,和颜润色,说茹萍,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他李广智给我批10万或20万块钱。我用5年时间写了这部专著你说我不能不出吧?可现在除了垃圾,还有哪一本学术专著出书学校不赞助?哪一本书不是越有价值越是没人看?我不能因为你和他有了那关系,反而不能去他那儿要本该给我的出版经费吧?说他要是明白人,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了我杨科,这时候就该主动把出版经费送给我。
我问她,你说是不是?
--你说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问着她,我如得罪了她,本该正眼盯着她,用我的目光逼着她,可我却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样,只好扭头望着我睡的屋门口,看见墙壁上正爬着一只黑色的什么虫。过去用纸把那虫捏下来,扔进垃圾斗,才又坐回来拿眼瞟着她,便看见她原来有些柔和昏黄的脸色变青了,嘴角像被什么牵扯一样动几下,盯着我像看一个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像盯一个偷过她的贼,声音由轻到重审问似的说,杨科,好坏我是你妻子,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吧--你敢保证你没有藏李副校长丢的东西吗?
我说茹萍啊,我只让他给我批10万块钱行不行?你知道,《风雅之颂》一出版,会产生什么影响、什么轰动吗?说不定一本学术专著变成畅销读物都是有可能的。说不定,《风雅之颂》本身也是一本《旧约》呢,会像《圣经》一样卖得好。
--我就撕破脸皮给你明说了,杨科,我俩全都想起来了,那东西那一天就放在床头上,我连床下、墙角、墙fèng都找了,你没藏它它会去哪儿呢?
--10万不行8万呢?理论教研室的牛教授,出了一本他和别人的书信集,李副校长还批给他10万块钱呢,结果人家用5万出了书,还落了5万块钱在口袋。你说我要出版《风雅之颂》,向他要10万块钱多了吗?我用5年时间写《风雅之颂》,现在我把它出成简装本,8万块钱行不行?
我说不能因为你和他姓李的有了那档儿事,我就不能找他要钱了。你要是明白人,我们夫妻就该联手向他要。不管我藏没藏那东西,你们就权当我藏了。权当我藏了,趁我出版《风雅之颂》的这机会,打报告要他批上20万、50万,有可能就批上100万。他要给我们100万,过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20万我出精装豪华本的《风雅之颂》,那8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80万,我也既往不咎,用10万出书,那7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50万,我用8万块钱出书,那42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茹萍,你说我说的怎么样?你不能不说一句话,夫妻间有事不是都要商商量量吗?
窗外的风,呼啸得山崩地裂,不断有随风而起的沙子打在窗子上和墙壁上。学校里凡是装了警报器的公车和私车,这时候被风弄醒了,红音白响,声音刺耳,一片惨叫。我说了很多话,茹萍总是坐着不动弹。我说了很多话,茹萍都不接我的话,只是问我到底藏没藏李广智的那东西。
第20节:2都人士(2)
我当然不能说我没藏。
我当然不能说我藏了。
我只能说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赵茹萍,赵教授,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你别问我藏没藏,你就把它当成我藏了。
我说藏了又怎样?不藏又怎样?藏与不藏都是咱们家的事,你我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为我们家的艺术、成就、尊严,谋求最大的利益和荣誉。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柔柔和和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她总是不理我,总是不看我,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家里压根没有我这么一个人。直到最后我不再说话了,像她一样沉默了,她才最终扭过头,盯着我,端起茶几上我给她泡的那杯茶,欲喝不喝地僵在半空中,冷冷地对我说--
杨科,是男人你就承认是你藏了那东西。
--是知识分子了,你就把那东西拿出来。
--是我丈夫了,你就把那东西给我让我烧掉或者还给李广智。
我忽然想要朝她跪下来。我说茹萍我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藏那东西,你这样不信任我,难道还要让我向你再次下跪吗?
为了证明我没拿没藏那东西,我果真就准备朝她跪下来。可在我欲要下跪时,我想起我已经在她茹萍面前跪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向李广智跪下的,第二次是向她茹萍跪下的),我忽然觉得,万事不过三,再下跪就没了力气,没了说服力。于是,我在她面前半弯着腿,一副要跪欲跪的样子。然就在这欲跪不跪的犹豫间,茹萍用她的鼻子朝我半冷半青地哼一下,忽然把那杯茶倒在茶几上,用牙fèng把自己的声音挤成丝丝条条说,我没想到你姓杨的学问不错,也算半个古典文学的专家,也算半个名教授,也算一个知识分子,可你会这么卑鄙无耻,会这么无赖小人,会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去敲诈一笔钱,会把那样一件东西藏起来,当把柄握在自己手里边,还死说活说没看见,没有拿。姓杨的,算我姓赵的瞎了眼,一辈子嫁给你这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已经听说老校长马上要离休,三朝五日李广智就有可能当校长,才要把那东西藏起来?才要死不承认自己见了那东西,然后把李广智的命运永远握在自己手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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