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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甲醛乙醛的,庄户人的肚子没有那样娇贵。母亲捏了一撮不成形状的碎肉,塞到娇娇的嘴巴里。
娇娇已经恢复了她活泼的天性,与母亲的关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她张嘴就把鸡肉吞了,小嘴吧嗒吧嗒地咀嚼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母亲的手。母亲从鸡背上抠出了一缕肉,连同一片鸡皮,塞进我的嘴巴。我张嘴就吞了,没来得及咀嚼就咽了下去。仿佛不是我把鸡肉咽了下去,而是它自己钻进了我的咽喉。娇娇伸出鲜红的舌头舔着嘴唇。母亲又撕了一条白色的鸡肉塞进了她的嘴巴。母亲说:
好孩子们,忍着点吧,等客人吃过,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娇娇的眼睛还盯着母亲的手。父亲说:
行了,不要惯她了,小孩子要有规矩,不能惯。
父亲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说:
也许不会来了。我当初把他得罪狠了。
不会吧,母亲说,既然他答应了,就不会不来。老兰这个人,说话还是算数的。母亲又转过头问我,小通,他是怎么说的?
我没好气地说:不是给你们说过好几遍了吗?他说,好吧,我答应,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
让小通再去叫叫?父亲说,也许忘了。
不必了,母亲说,忘是肯定忘不了的。
可是菜已经凉了。我恼火地说,一个小小的村长,有什么了不起?
父亲和母亲对眼一看,都淡淡地笑了。
这个混蛋现在可不仅仅是一个村长了。听说我们屠宰村已经被市里划到了新经济开发区内,吸引了大量的外资。建设了许多工厂和高楼大厦,还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泊。湖泊里飘荡着大鹅小鸭形状的游船。湖泊的周边,全是设计新颖、用材考究的别墅,宛如童话世界。住在这里的男人都开着豪华轿车,奔驰,宝马,别克,凌志,最次的也是红旗。住在这里的女人都牵着高贵的狗,哈巴狗,贵妃狗,沙皮狗,蝴蝶狗,还有看起来分明是羊但其实是狗的狗,还有一些高大威猛像老虎一样的狗。有一个皮肤娇嫩、素手纤纤、娇喘微微的女人,被两只藏獒牵扯着在湖边走,这个可爱的二奶身体往后仰着,她的姿势,有点像在湖上滑水,也有点像在农田里耙地。大和尚,这个社会,勤劳的人,只能发点小财,有的连小财也发不了,只能勉强解决温饱,只有那些胆大心黑的无耻之徒才能发大财成大款。像老兰这种坏蛋,要钱有钱,要名誉有名誉,要地位有地位,你说还有公道在人间吗?大和尚微笑不语。我知道这种愤怒十分廉价,是十足的叫花子咬牙发穷恨,但我的水平就这么高,也许,等我落发为僧,修行三年后就会心平气和了。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实在人,大和尚,就冲着这一点,您也要收我为徒,我如果入了佛门后还不觉悟,您可以用禅杖把我打出去。您快看,大和尚,老兰这个土匪,真的弄来了一杆土枪,难道他真敢开枪,要把他先人修起的五通神庙,变成血肉横飞的屠场吗?我知道他敢,这个人,我了解。他从一个汗流满面、气喘吁吁的部下手中接过了那杆粗筒子土枪。这种土枪,准确地说应该叫做土炮,虽然造型丑陋,但是威力巨大。想当年我爹玩过。他嘴巴里喷吐着污言秽语,黄色的眼珠子像镀金的球儿,虽然是西装革履,但活脱脱一个土匪。他对着那群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的鸵鸟们,猛地搂住了扳机,但就在这个时候,一摊鸟屎落在他的鼻子上。他脖子一缩,枪口抬高,一束宽阔的火苗子,携带着成群的铁弹丸,扑到庙门上方的瓦檐上。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被打烂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跌落在门槛外边,距离我们只有两步远。我心惊胆战,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但瞧人家大和尚,还是那样安详如初。老兰哇哇地叫唤着,将土炮扔在地上,接过部下送上来的几张面巾纸,揩着脸上的鸟屎。他仰脸看天,天上游走着大团的乌云,没被云遮住的天空,蓝得好似墨水。一群白肚皮的喜鹊,喳喳地叫着,从北往南,乱糟糟地飞过去。落在老兰鼻子上的屎,就是它们拉的。我听到老兰的一个部下说:老总,这是喜鹊屎,喜鹊屎,大喜。老兰骂道:他妈的,乱拍马屁。喜鹊屎也是屎!装枪,我把这玩意儿全都轰下来!一个部下右膝跪在地上,将枪管架在支起的左膝上,从一个油光闪闪的火药葫芦里,往枪筒里装药。老兰大喊着:多装,足量,他妈的。老子今天运气不济,开两炮轰轰晦气。那个部下用牙齿紧咬着下唇,拿着一根铁通条,将枪筒里的火药捣实。范朝霞抱着孩子走过来,骂老兰:你干的什么鸟事儿,让娇娇白吃了这许多苦头‐‐我心中一颤,怒火和悲哀扭曲纠缠着直冲上脑门儿,他们的女儿,竟然也叫娇娇,和我的妹妹是一样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不知道他们是好意还是歹意,娇娇妹妹可爱的面容,和她临死前痛苦地扭曲着的面容,交错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着‐‐老兰的一个面孔俏丽的青年部下,走到近前,谦恭但是坚定地说:兰总,夫人,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应该到会场上去,去组织骆驼队表演,如果骆驼队能够表演成功,也会大获好评,至于鸵鸟队,明年再训练嘛。范朝霞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年轻人,骂老兰:他就是土匪脾气。老兰瞪着眼说:土匪脾气怎么了?没有土匪脾气,哪有今天?秀才造反,十年不灵;土匪造反,一炮就成!你还磨蹭什么?他对着那个装枪的部下吼叫着,装好了就拿过来吧!那个部下双手托着枪,小心翼翼地递给老兰。老兰对范朝霞说:你抱着娇娇走远点,捂着她的耳朵,不要震坏了她的耳膜。你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范朝霞嘟哝着,抱着娇娇往后退去。那个漂亮的女孩伸出一只胳膊,尖声喊叫着:爸爸,我也要放炮!老兰端起土炮,瞄准了鸵鸟群,嘴巴里嘟哝着:你们这些扁毛畜生,不识抬举的东西,让你们跳舞你们不跳,那就去向阎王爷爷报到!他的胸前突然地炸开了一个焦黄的火球,然后是一声巨响,随即腾起一股黑烟。那支炸裂的土炮,向四面八方飞去,高大的老兰,愣怔地站了片刻,然后往后便倒。范朝霞尖叫一声,抱在怀中的娇娇落在了地上。众人木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然后才突然省悟了似的,一起扑上去,乱纷纷地喊叫着:兰总!兰总!……
部下们抬起双手血肉模糊、满面乌黑的老兰。他一边挣扎,一边暴躁地喊叫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三叔啊,侄儿看不见你了啊……这个混蛋,对他的三叔真是情意深长。也难怪,他们兰家上辈人,大半被毙了,少数几个,也在后来的艰难岁月中死了,只有他这个没有见过面的三叔,像一座高大的神像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放光。部下们把他塞进别克轿车的后排座位上。范朝霞抱着孩子挤在前排驾驶副座上。轿车歪歪斜斜地爬上大道,一路鸣着响笛,向西急驰。迎面而来的一支高跷队,被轿车冲乱了队形。一个踩着高跷的男子,跳到路边,腿上的一根木跷陷入路边松软的泥土中,踩跷的人身体眼见着歪斜下去。几个踩跷人,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蹦着使以援手,把陷在路边的同伴拖出来。这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中秋时节,我和妹妹把将尾巴插在坚硬的路面上产卵的蚂蚱拔出来的情景。当时,我的母亲死了,父亲被抓走了,我和妹妹成了孤儿。我们去南山寻找迫击炮弹,走在路上,东边一个银白的大月亮升起来,西边一个鲜红的大太阳落下去,黄昏时刻。我们腹中饥饿,心中凄凉。秋风轻轻吹,路边的庄稼叶子刷刷地响,秋虫在糙丛中鸣叫,声声凄凉。我和妹妹从路上往外拔蚂蚱,蚂蚱的肚子被拉得很长。我们搜集干糙点燃,把那些拖着长肚子的蚂蚱扔进火里。蚂蚱的身体在火中弯曲着,转眼间就有特别的香气散出来。大和尚,我罪恶深重,我知道吃一只正在产卵的母蚂蚱,就等于吃了数百只小蚂蚱。但如果我们不吃蚂蚱,很可能也要饿死。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有想得很明白。大和尚瞄了我一眼,目光尖锐,含义不明。西城的那支高跷队属于香满楼饭庄,他们身穿的白色制服和头戴的高筒厨师帽上,印着饭庄的字样。大和尚,这家饭庄是老字号,能做完整的满汉全席。饭庄的大厨是清朝皇宫御厨的传人,手艺高超,但脾气很大,香港一家大饭店用每月港币两万元的高薪都没把他挖走。每年都有一拨日本客人,一拨台湾客人到这里来吃满汉全席。只有这时候,他才亲自下厨,平日里他就坐在店堂里捧着个紫砂壶喝乌龙茶,把两排牙齿喝得漆黑。这支高跷队运气很不好,他们一进糙地,木跷就往地里陷,整齐的队伍顷刻之间就变得七倒八歪。与西城的高跷队相呼应的,是东城乐口福火腿肠公司的游行队伍,他们的队伍大约有三十人,每个人手中,牵扯着一根红绳,绳子上,连接一根粗大的、红色的火腿肠形状的气球。气球的升力很大,看那些人脚尖点地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随着气球升上蓝天。
我遵从着母亲的命令第一次去老兰家请老兰时,是艳阳高照的中午。大街上积雪融化,秋天新铺覆的沥青的路面上,混合了一层污泥浊水,只有那两道显然是刚刚被汽车轮子辗压过的地方,显露出黑色的路面。我们村子铺覆了沥青道路,没向村民们集资,钱全是老兰一个人去操持的。随着沥青道路与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的连接,村里人进城方便了许多,老兰的威信也水涨船高。
我走在这条被老兰命名为翰林大街的道路上,看到房屋朝阳一面的瓦檐上,滴水连串,宛如珍珠。在滴滴相催的水声里,一股清冷的、略带些土腥气的融雪气味扑进我的鼻腔,进入我的头脑,使我的神志格外清楚。我看到在临街房屋背阴处的积雪上,或被积雪覆盖了的垃圾堆上,有鸡和狗跷腿蹑脚、试试探探地走着,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美丽发廊里人进人出。房檐下伸出来的烟筒里,冒着焦黄的浓烟,乌黑的焦油从烟筒的边沿滴落下来,污染了房檐下的白雪。姚七站在自家的台阶上,保持着他习惯的姿势抽着烟,脸色凝重,仿佛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他看到了我,对着我招手,我本不想理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到了他的面前,仰着脸看着他,心中想起了他曾经对我施加的侮辱。在我的父亲私奔后,他曾经当着几个闲人的面,对我说:小通,回去告诉你的娘,今天夜里给我留着门!闲人们哈哈大笑,我恼怒地回答他:老姚七,我肏你八辈子祖宗!我准备了许多恶毒的脏话,随时准备回击他的挑衅,没想到他却和颜悦色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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