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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谁要敢丢油菜保玉蜀黍咱秋后算帐啊──&rdo;
脚步声开始在村里雷鸣电闪地响起来,男人和懂事的孩娃都手里拿了麻袋、腰布、旧衣旧裤等可抽打的东西,往分好的油菜地里跑过去。女人们和三岁五岁的男娃女娃,都手里拿了洋瓷铁盆,陪嫁的铜盆、铜镜和不用的铁锨锄头等七七八八的金属器皿,从各家跑了出来。他们跟在男人们的身后,忘记扣上了在院里屋里因闷热而解开的衣扣,奶子就如出笼的白兔样在空中跃动。谁都不再慌恐,只有惊奇红粉粉地兴奋在村人的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乌鸦从村子上空朝正西的远处飞去了。麻雀叽喳着在房坡或墙头上乱作一团。狗跟在人们的脚后,眼珠瞪成了红球,一蹦一跳又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张望,仿佛有啥儿在它们身后追着。司马蓝和两个弟弟都脱了自己的布衫,如小狗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往村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去时,那布衫被路边的槐树挂破了许多三角口。三个侏儒的哥哥森、林、木,跟在母亲的脚后,手里提了破脸盆和老铜锣,欣喜若狂仿佛要走进一场盼望已久的大戏里。
人们涌到村子中央的当儿,日头还呈出金红,待出了村落,日光就些微地暗淡起来。能听到一种沙子飞过头顶的声音,先强后弱地从村外响过来。从耙耧山外响过来。那密密麻麻的响声中,有沉闷猛烈的撞击声时断时续地在天空的远处炸,就像一片鞭炮中的炸雷炮子一样儿。
后来村人们坐在一起时,回忆那声响说是大蚂蚱飞撞到了别的大蚂蚱身子上。
可那时候没有谁去注意那声音,只有司马蓝跟着司马笑笑跑掉了一只鞋,回头捡鞋时有一只蚂蚱从空中落下来,掉在了他的鞋窝里,倒将出来时,他发现那蚂蚱没了头,腿和翅膀却依然齐全,依然能如砍了头的鸡样在半空飞跳着。他抬起了头,看那飞去的无头蚂蚱时,看见天空果然飞着一层黄灿灿的金沙粒,把日光严严实实遮住了。
山梁上,沟壑里,林地间,忽然暗起来。凉阴阴cháo腻腻的一股风溜着山坡刮过去。类似青稞气息的刺鼻的腥味满山遍野地飘。他终于明白,村人们说的蝗灾来到了。他有些惊讶,弄不明白世界上如何有这么多的蚂蚱,似乎一个世界的蚂蚱都集中在了耙耧山脉上。他叫着爹──爹──地往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看见那一大片油菜在遮天蔽日的蚂蚱群下呈出了暗黑色。他想幸亏蚂蚱是从天空飞过的,朝耙耧山脉以外飞去了,若那蚂蚱是溜着地面过去时,那油菜不知成了啥儿样。司马蓝看见父亲像一只惊马一样在油菜地边勒住了缰绳了,大群蚂蚱从三姓村的上空刮过去。司马蓝和弟弟们站到父亲身下时,日光又噼剥噼剥地落下来。
油菜又开始黄绿相间在田野上,宛如一块巨大的绿底黄花的布匹铺在山坡上。又有了腥艳的花香味。司马笑笑把麻袋扔在地头,坐在麻袋上仰头朝着天空望。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在父亲的身边,学着爹的模样,坐在自己的布衫上,把小脸和天空平行着。
大股的蚂蚱群飞将过去后,遗落的零星蚂蚱不知为啥儿,离群后如借不到风势一样飞不高,它们从田野上的树顶滑过去,碰着树梢便像雨滴一样掉下了。有一只喜鹊在油菜地的边上,飞起一人高就又从半空栽下来。司马鹿过去把喜鹊捉了来,司马笑笑接过喜鹊摸摸喜鹊的肚,说它是蚂蚱吃多了,飞不动身子了。把食指往喜鹊嘴里塞了塞,那喜鹊咕咕几下呕吐出了一地的活蚂蚱,然后从司马笑笑手中飞走了。司马一家在田头上都盯着那只飞走的白肚鹊,直到它飞失在天空里,司马蓝过去一脚接一脚的把喜鹊呕吐出的活蚂蚱跺死在地边上,说蚂蚱群过去了,该回家吃饭哩。司马笑笑瞪了他一眼,扭头对着远处的一块油菜地叫,是杨根孩娃吗?你朝下一块油菜地里叫,说我说了各家各户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
蓝杨根就站到田头的一块石头上,朝下一块油菜花地唤──村长说了,各家各户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这唤声就一块一块田地传下去,转眼间梁地、沟地、林边、河下,凡有油菜的地方就都一声一声响起了热粘稠稠的叫──村长说饿死都不能离开油菜地──村长说大股的蚂蚱群还在后边呢──村长说谁家的油菜保不住谁家的人就别想活过去四十岁──村里人这样传唤时,司马蓝在一棵槐树下仔细听着,父亲就又一次如马一样在他心里狂奔起来了。这一刻,他体味到村长的威力就像刚才天空飞过的蚂蚱群,他想怪不得蓝百岁说我们蓝家有一天也会当村长的话。他冷丁儿对蓝百岁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丝冷阴阴的怕。他望着父亲在目光下仰望天空的脸,那冷阴阴的怕就又慢慢从心头消散了。可是,他看见了父亲的脸缓缓地从发光的黝黑中转成了苍白色,正疑惑不知为了啥儿时,父亲从地上站将起来了。父亲把麻袋提到手里站到了油菜地最东边,两眼直盯着山坡的远处不动弹。司马虎走过去拉着司马笑笑的衣襟儿,看着无边无际的日光说,爹,你看见了啥?司马笑笑脸色虚白地说,趴在地上听听。司马家的森、林、木、蓝、鹿、虎都把耳朵贴在地上了,仿佛是卧在田头的一排儿狗。他们听到有一股惊天动地声音从地面传过来,隆隆隆隆如上百群马队正从山外朝着山里奔。司马蓝说,爹,好像地下有河呢。司马笑笑没有看这位日后有青史留名壮举的四孩娃,他对媳妇说快敲锣敲得满天满地响。紧跟着,森敲起了盆,林敲起了锨,木敲了锄头儿。使人耳疼的金属声开始叮叮当当有青有白地从司马家田头响起来了,传染样整个耙耧山上都响将起来。黄的锣声,青的锄声,嘶哑破裂的红色脸盆声和脆硬的青石砸青石的声音了,转眼之间把三姓村弄得树摇屋晃,尖土飞扬,锅碗都在案上蹦跳不安了。
男人们开始如临大敌地立在田头上,看见有一股黑的旋风从山梁的东头朝着西头刮,飞沙走石般的响声果真地如司马蓝说的好像地下有条河──第二批蚂蚱飞来了,它们不再是从高空遮天蔽日地飞过去,而是溜着地面龙卷风样飞过来。
所有的村人都看见,飞来的蚂蚱群开时像河滩里急流而下的水头一样卷过来,黑乌乌、轰隆隆宛若无数的轮子并着挤着朝前滚,它们在司马家的前方左下碰到了一棵老榆树,老榆树的叶子又旺又密,初春时树上的榆钱儿够村里蒸着吃三天,可那蚂蚱群从那树下卷过时,眨眼之间,树上浓密的叶子全都不见了,全都被蚂蚱吃光了,一棵榆树立马光秃秃地不见了一丝绿,仿佛是一夜酷冬使那树叶落尽了。司马一家顿时瞪大了眼,望着那棵老榆树不知所措了,金属器皿都僵在了手里边。冷丁儿,除了蚂蚱群洪水般的滔滔声,司马家全都陷在了奇静里。别的村人也都忽然静下来,不消说他们也都看见了蚂蚱飞过榆树的景况儿。司马蓝忽然想要尿。他夹紧了双腿还是尿在了裤子上,热白白的臊味从他的脚脖子上升上来。
他知道他被蚂蚱群给吓尿了。朝前走了一步哆嗦着拉住司马笑笑的手,叫了一声爹,司马笑笑叮当一下从木呆醒过来,弯腰捡起一块坷垃朝媳妇打过去,吼着说快敲呀你愣啥儿再愣蚂蚱群漫过了油菜地──锣声就猛地又从呆症中醒过来。这第二番的响声比第一番更加嘹亮刺耳,在日光中那声音赤橙黄绿的箭一样朝着四面八方she。日光被金属的敲打震得水纹样一起一落地抖,伴着女人孩娃撕着嗓子的叫,像同样有一股巨风再迎着蚂蚱吹──天皇皇,地皇皇,油菜是天地间的王,蚂蚱你绕着油菜过,来年我让你做人世王。这歌谣的唤叫声沙哑混沌,在金属声中如狂暴的石流一样逆动着。可那蚂蚱群还是迎着油菜飞过来了。油菜花金黄灿烂的香味如一条大道把蚂蚱载将过来了。先到的蚂蚱最小的也如人的指头粗,飞在空中肢膀白剌亮亮的闪。司马蓝看见面前的一块玉蜀黍地,本来碧绿一片,蚂蚱飞过后,所有的叶都荡然不在了,清晰地看见了地里干裂的黄土裸在天底下,地裂fèng蛛网一样结在庄稼地。司马笑笑开始抡起了大麻袋,大蚂蚱像竹杆打下的核桃柿子红枣样扑扑嗒嗒落在油菜地的边沿上。母亲领着哥哥森、林、木,敲着铜锣、铁锨、锈锄疯了一样绕着油菜地的边上跑,嘴里的天皇皇、地皇皇、蚂蚱你是天地间的王──的歌谣也如青皮带样从口中飞出来,抽打在从父亲麻袋下闯进油菜地的蚂蚱身子上。司马蓝开始挥动了自己新fèng的粗布衫,他和父亲站开相距一丈远,鹿和虎和他相距五尺远。他们如一道屏障样拦在三亩半油菜的田头上,胳膊挥动,衣服麻袋不停地旋转起落。风声中夹了浓烈一股的蚂蚱血糙气。被抽死的蚂蚱哗哗啦啦雨样落在脚下边。汗也雨注一样朝着脚下流。太阳已经从头顶朝村西移过去,日光中掉下的蚂蚱翅膀如麦场上扬起的麦壳麦芒样打着旋儿落,碰到司马家的挥舞就旋即飞起来。司马鹿和司马虎学着三个哥哥嗷嗷地叫,他们游戏样专心致志,无论蚂蚱稠稀,都那么打着旋儿抽打,汗从他们的额上哐咚哐咚地砸在糙地上。面前的一大片玉蜀黍已经彻底不见绿色了。死蚂蚱在脚下晒着的豆角样铺了一层儿。那些在油菜地里被金属的敲击声冲撞恐吓了的蚂蚱还一飞一落地朝着玉蜀黍地里跑。把油菜棵蹬得摆动不止,如摇摆在一场大风里。母亲开始在油菜畦里敲着跑,从这一畦敲到那一畦,把油菜花上空的蚂蚱震得不敢往那黄花绿叶上落。然就这当儿大股的蚂蚱群铺天盖地过来了,刺白白的吱吱声从地面上水一样卷响着,随后就感到满山遍野有黑色的乌云在翻动。乌云所到之处,地面鸟蛋净光,连第一批蚂蚱留下的擀杖般的玉蜀黍杆也从三尺高降到了二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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