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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骤起,风吹麦摇,一名身材修长的伟岸男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麦田边缘,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银色双眸,死死盯住远处一个远游之“人”。
头发依旧灰白,只是与先前青苍城内所见相比,灰黑渐多,白霜渐少。被视为有望成为拓跋菩萨之后北莽武道扛鼎人物的男子,站在北方,拦截视线中那个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家伙。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无珠”的洪敬岩看来,北凉铁骑不论如何战力冠绝天下,毕竟受限于北凉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只有北莽南下的份,万万没有北凉北上的机会。所以洪敬岩从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人可以带兵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门,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岩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赐姓的那名用枪之人。当时为了护送种凉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气傲的洪敬岩竟是眼睁睁让别人占尽上风,这让眼中素来只有王仙芝跟北莽军神两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地受到微妙的折损,微妙到他洪敬岩必须战败邓太阿、邓茂之流屈指可数的武评高手,方可恢复到昔日的境界顶点。若是往常,见到此“人”神游此地,洪敬岩早就尝试着出手当场截杀,可现在洪敬岩却要去担心此人只是个极具诱惑的诱饵,本名刘偃兵的王绣师弟极有可能等待在暗处给予其致命一击。
那位出窍神游的年轻“天人”穿梭在青绿麦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没有托大到凑近杀气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麦田中,伸手抚过尚未结穗的麦子,火上浇油地笑问道:“接连跟洛阳和徐偃兵两战落败后,你洪敬岩已是落魄到这般凄惨田地了吗?都不敢出手?你这样的心境,别说是我于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恐怕过不了一年,连我也不是对手了。”
洪敬岩平淡道:“口舌之争,有何意义。”
两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窍神游的年轻人点头笑道:“你天赋太高,总觉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经地义的囊中物,于是很早就志在庙堂,可以说一开始就误入歧途,以后的江湖,恐怕就没有你什么事情了。”
洪敬岩冷笑道:“徐凤年,就算你已能神游,试图融汇三教,借机摸着了陆地神仙的门槛,可你当真有资格对我妄加评论?”
“徐凤年”摇了摇头,视线跃过洪敬岩,望向柔然山脉的北方,“我等你带着柔然铁骑一同送死。现在,让开路。”
洪敬岩嘴角翘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无法北上?徐凤年你何时如此有自知之明了?”
一脚踏在天象一脚踩入陆地神仙境界的年轻“神游之人”摊开双手,两柄刀——一柄过河卒,一柄春雷——从数千里之外的徐凤年腰间出鞘,一瞬握住在手。
看来洪敬岩不让路,无非就是一战而已,就看此生已经尝过两次败仗的洪敬岩信不信事不过三。
洪敬岩皱了皱眉头,然后眉头舒展,侧过身,示意视线中的年轻人继续北上。
北凉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宝鼎许诺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个徐凤年算什么?
“徐凤年”一闪而逝,留下笑声,嘲讽之意重重锤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岩没有因为“徐凤年”的笑声而影响心境,只是怔怔站立原地,扪心自问:“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无法兼顾?”
北莽太平令为女帝打谱的那座皇宫广场之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动。
身影一步步凌空登天,走到了大殿之顶,负手而立,似乎在遥望太安城。片刻之后,烟消云散。
闻讯赶来的女帝抬头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并未动怒,只是略带悲悯神色,轻声笑道:“傻孩子,大势所趋,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凉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一人侥幸举世无敌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第二个曹长卿罢了。”
幽州边境贫瘠荒凉,但越是如此,劳作越是艰辛,容不得半点松懈,否则哪能从老天爷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活命的粮食。有一家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绿洲沙田里耕作,不论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个北凉都知道北莽要大举南侵了,富裕家庭已经开始悄然动作,把值钱家当要么往东要么往南迁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灾难的富人总归是少数,像这一家的穷人还是多数,他们只能听天由命,田地在哪儿,他们就只能留在哪儿,守着庄稼,守着收成,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年纪轻轻的新藩王,真的可以为他们扛下北莽铁骑的潮水攻势。老人其实并无太多遗憾,好歹过了二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看了眼跟随长辈一起劳作的孙子,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娃儿念书随他爹,他爹又随自个儿,都是瞧着书上那些字就头疼,不过老人还是觉得多念一天书多识一个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费银钱。老人摸了摸被越来越毒辣的日头晒红脸庞的孙子那颗小脑袋,让他去荫凉处歇息会儿。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边蹲着偷懒,结果仿佛瞧见了一个俊逸公子哥,可揉了揉眼睛后,又不见了,再揉,又瞧见了。这让孩子摸不着头脑,直到那人走到他身边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确定不是自己白天见鬼了。质朴孩子壮起胆问道:“喝水不?”
那个在南则聚在北则散的身影微笑着摇摇头,望着田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轻声问道:“今年收成会好吗?”
孩子愣了愣,憨憨说道:“年末雪大,该是不错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问道:“家里有人投军吗?”
孩子难为情道:“没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没选上。”
似乎是怕被身边的公子哥看轻了,孩子一脸认真地说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杀北蛮子,挣大钱寄给家里。嗯,还有护着咱们家。还有,我告诉你啊,嘿,公子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咱们村里阿梅长得可好看了,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长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儿,因为她姐就嫁了一个在边关那边当兵的人,我前几年见过一次,可威风了!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一起都忙里偷闲,望向远方。
等孩子终于回过神,身边的公子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孩子后知后觉,蹦跳起来,跟爷爷嚷嚷道:“我见着神仙了!”
老人笑了笑,直起腰抹了抹汗水,喃喃道:“这孩子。”
酒楼这边起先都还有些忌惮那佩刀公子哥,不过当他起身后,也不见他如何气急败坏要让谁好看,就那么傻乎乎蹲在捧琵琶说书女子的身边,自然而然就给当成了一只有心要英雄救美却没力气拔刀相助的绣花枕头。这样胆子小的富家子弟,在北凉可不多见,那几桌丢钱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家世依靠,否则也不敢在巡城当值的工夫跑来酒楼喝酒吃肉听人说书,再者,他们本就是在城内负责监视将种子孙是否违法乱纪的甲士,可以说那小子只要胆敢拔刀,他们就可以顺势擒拿,狠狠抽上几十鞭子再丢入大牢,没有两三百两银子根本别想把自己捞出去。怀抱琵琶的二玉仰头望着那个眼神涣散的公子哥。虽然相貌变了,可她确定他就是他,那个游历北莽跟她爷爷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过了多久,自称北凉王的他似乎清醒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复归神采奕奕,转过身背对她。徐凤年对流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徐偃兵平静说道:“守住大门,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丝挽起的女子,唤出六尊法相仍是没能阻止天人远游,脸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认识了这个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走到酒楼门口,闭目凝神。有酒客察觉到情况不妙,想要脚底抹油,只是尚未走近大门,就给撞飞出去。徐凤年缓缓走到那几桌纷纷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从腰间解下搁在桌上的北凉刀。那名本该在城中管束世家子的幽州游骑,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抽走佩刀。十几名甲士以一位壮硕都尉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了扎手的货色,却也没有刻意示弱,沉声道:“这位公子,本尉黄弈,出身沂河郡黄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日各让一步,本尉还能当你是个兄弟,走出这酒楼,你再在沂河郡境内喝酒,保证不需要你开销一颗铜板儿。”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这话,稍后你跟皇甫枰说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头巨震,正要开口,就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显紊乱的马蹄声。听马知兵,这是老卒都该有的本事,这名都尉虽然作风跋扈,可一身战阵武艺并不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边军次一等的境内戍卒,比起那陵州还是要强上无数。都尉一咬牙,阴沉冷笑道:“幽州将军是官大,可家父当年跟随燕大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却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着武将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楼内。今天第二次见着了那位北凉藩王,这位幽州将军也不言语,五体投地,磕头跪拜。
徐凤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凉刀,不理会满楼骇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酒楼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颤声道:“官邸离此不过三条半街,末将有所听闻!只是末将身为幽州将军,只敢治理一州军务,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务。”
徐凤年笑了笑,“真是一个恪守本分的称职将军,把幽州军权交给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难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实权得不能再实权的幽州将军,就这么大气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着。徐凤年伸出一脚,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紧贴冰凉地面的头颅一脚踩下,砰然作响。附近看客都瞧见幽州将军脸面触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来,可这位曾经在初春葫芦口大阅上登台露面的将军,仍是一动不动。徐凤年眼神冷漠望着皇甫枰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给了你权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来便是。”
徐凤年突然伸出一臂,还来不及叩见北凉王的都尉黄弈,健壮身躯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个狼狈踉跄,北凉刀出鞘,地上多了一颗头颅。徐凤年随手推开颓然前扑的无头尸体。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了新凉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凉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动弹,何况这位微服私访幽州州城的北凉王,都被说成是一个亲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绝顶高手,他们的家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黄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只好跪下来告罪求饶了。徐凤年抬起那柄北凉刀,刀身雪亮如光洁镜面,虽然还没有换成新出炉昵称“重孙”的第六代凉刀,可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锋锐第一战刀。随着徐凤年的双指抹过,那些跪着的游骑甲士一一脑袋坠地,加上头一个遭殃的都尉黄弈,十六人,死得一干二净。徐凤年将手中凉刀归鞘,丢在皇甫枰身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就跪着好了”,然后对徐偃兵说道:“把幽州副将乐典喊进来。”
一名青壮将军快步走入酒楼,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满地分尸的场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压压一大片的酒客,只听北凉王轻描淡写撂下一句言语,“楼内所有人,家产抄没,只要是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马上拖出去杀掉。地上这些游骑尸体,你派人挂在幽州将军官邸影壁上,你放话出去,本王就坐在将军府上,谁想见本王,收尸也好,求情也罢,将军府门那边都不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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