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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竹腰柳眼各无赖(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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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难测,二更时分还是月明如水,不料到了后半夜,竟然又变天下起雨来。

一自逸阳走后,风儿这些日子都睡得甚不踏实,每每夜里都要惊醒数回。辗转间才觉出原来是因为夜里搂着自己入眠的那人不在,自己竟又觉出如此无依无靠,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却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思念的感觉。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风儿瞧着长生在床榻边新搭的地铺上睡得正香,又望了望桌上柔柔静候的灯火,又想起逸阳临行前,着意吩咐宝意务必每夜临睡前都要在桌上留一盏灯,且必定要能够燃到天亮。不经意又想起逸阳临别之时拉着自己的手,恋恋不舍切切望着向自己,风儿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良久,又翻了个身,凑过去将自己的头靠在逸阳的枕上,渐渐才又睡去。

原以为这等细密绵长的雨总要悠悠下个两日才罢,却不料待到天明时分,风儿起身的时候推窗朝外一望,那雨竟然已经止歇了,只留下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的水光和扑面而来的沁人凉意。

才吃过早饭,桐儿的丫头阿蘅就又奉命来请风儿过“听雪阁”去,风儿本就不想去,心中又记挂着碧阳所说的“指点路径的线索”,就势仍旧打发了长生过去。

眼瞧着时辰还早,风儿却已经耐不住好奇,见偌大的庭院之中除了葱茏的花木和觅食的鸟雀,并无一个丫鬟或是婆子的踪影,就悄悄出了屋。沿着廊子,直来到院子大门旁,借着门扇掩住身子,偷偷朝门外不住地张望。谁知却是等了好一阵子,除去偶尔看见有一、两个做事的小丫头路过,并未见有分毫的异状。

眼看着辰时三刻已过,却仍是不见有什么人来指引道路,更不见碧阳的半点影子,风儿早已不耐烦,暗自疑心自己这是又给那该死的促狭小白捉弄了。想要转身回屋,却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低头思量一下,又小心翼翼走出院门来,四下里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一番。

果然这细细一看一找,倒给她瞧出了些门道。

在西院大门外,右手边的一条花间小径旁,落着一支半尺多长的竹枝,那竹枝显见得是刚刚折下的,碧绿可爱,上面还有五片翠生生的鲜嫩竹叶。风儿上前捡起竹枝瞧了瞧,见这竹叶与不远处所种植的磐竹形状不同,颜色也比磐竹更加青翠欲滴,又抬眼朝着竹枝梢头的竹叶尖尖所指的方向也瞧了瞧,却也不见有人,想了想,就拈着那竹枝,沿着花木掩映的小径走过去。

人随路转,在又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却见左手边的小径旁也刚好落着一支翠绿竹枝,也是有五片竹叶,风儿左右瞧瞧,看左近并无一人,上前捡起竹枝,仍旧朝着那竹枝顶端叶尖所指的方向走去。

沿着一路的竹叶指引,风儿一会子是沿着水边迤逦前行,一会子再穿过嶙峋湖石的山洞,一会子又钻入丹桂丛中,总之这一路走了个七拐八绕,尽是拣了向偏僻之处指引,是以风儿在这王府里独自足足走了一顿饭的时辰,竟是并未碰到任何人。

此时风儿手里中已经是握了一把翠生生的竹枝,人也走得微微有些气喘,可脸上倒是渐渐有了些许笑容。自她十三岁生辰那日出事至今,也难得有事情能引得她有如此兴头。越是如此故弄玄虚,风儿越是觉得好奇有趣:小白所说的那个什么府中唯一的风雅所在,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又穿过一大片叶子半黄的梧桐树林,眼前现出一条不知来自何处的小小溪水,也有一支五叶翠竹枝斜斜放在溪石上,叶尖尖指向沿溪而行。溪水轻潺,周遭静得几无人声,只能听闻得偶有鸟鸣,可这一片浓荫之中却又瞧不见有鸟雀踪迹。风儿越走越觉得两臂生凉,微风吹来,先听得左近有沙沙之声,鼻中又闻到翠竹才有的清新之气,绕过嶙峋料峭的山石,不觉便走入一片参天苍翠的青竹林中。

沿着若有似无的小径走入这千杆绿玉之中,周遭到处都是翠□□滴的郁郁青竹,便再寻不到那指路的竹枝,风儿挠了挠头,随便寻了个瞧着顺眼的方向,就信手摇晃着手里的竹枝,一路走了进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远近,忽听右手边的竹林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缥缈箫声,风儿停步辨别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循声走下山坡。

愈行愈低,渐渐现出在翠森森的竹林深处,清溪盘绕之间,却有一处小小的灰瓦房舍,在房舍前溪水边的一块黑色大石,其上一人白衣如玉,屈膝随意斜卧,正悠悠然吹着一柄青箫,那箫声则是散漫无腔调,显见得吹箫之人已是等得百无聊赖。

那人一见风儿,收了箫起身笑道:“若是早知你须得这许久才能寻来,我还不如直接拿墨笔写上一百块‘由此前行’的木牌子插在大路中间呢。”

风儿却一眼都没瞧碧阳,更没理会他见面便如此嘲讽戏谑,她湿漉漉的眸子只沉沉望着那灰瓦小屋,又再瞧瞧周遭的竹林溪水,好一阵,才低声讷讷道:“这里……还是……没有锁风轩好。”

碧阳一听之下就已经猜出她所说的“锁风轩”乃是某人的居所,但一时间也不确定这个“锁风轩”里所居住的到底是那个什么“暮宇”还是风儿自己,倒是看风儿此时竟又现出日前见她时的那一副失魂落魄德行,与自己方才一路偷偷跟着她来时所见的小女孩模样全然不同,不由得咬牙暗叹:也不晓得这地方又怎么招惹这丫头了?当真是生生扫了小爷我的兴致!

于是飞身一跃,轻飘飘落在风儿身旁,右手上已然多了一根青翠如玉的五叶竹枝,上前躬身一揖,做出轻抖水袖之状,故意将《牡丹亭》中的戏词稍改,拿捏着南曲的念白道:“吓(he)风儿!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说着伸手轻轻扯了扯风儿的衣袖,又朝自己左手中的竹枝一指,“恰好在花园内,折取翠竹半枝。风儿,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竹枝乎?”说罢,还故意将手中的竹枝在风儿眼前轻轻一晃。

风儿一惊,立时便回了神,见他如此做作,便嗤之以鼻道:“‘翠竹半枝’?戏本子上写的是‘垂柳半枝’好不?小白公子可当真是好记性。”

“迂腐。”碧阳立时便回敬以一个放大三倍的“嗤之以鼻”,“瞧着你的模样也不傻啊,怎么这一开口就是个掉书袋的死脑筋?你倒是说说,这周遭都是竹林,却从哪里来的垂柳?许他柳梦梅那里有‘不在梅边在柳边’,就许我江碧阳这里就地取竹,境由心生,翻新出个‘不在柳边在竹边’又有何不可?”

风儿给他这一番话噎了个愣怔,朝着碧阳瞪了一眼道:“可惜,你就是真能寻了‘垂柳半枝’来,也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笑话,你有什么能去比人家柳梦梅?”

碧阳“扑哧”一笑,拈着手中竹枝,又故意招招摇摇在风儿面前一晃,仍旧打着南曲念白道:“小姐言之有理。在下一介浪荡子,如何堪比那因梦改名的柳梦梅?”伸手朝风儿脖颈上那几道宛然清楚的伤疤一指,“反倒是你呀,才真真正正是个能死而复生的杜丽娘呢。”

风儿用手一摸,才想起自己今日出门时,竟忘记将桐儿给自己预备的白色缎带缠裹在脖颈上掩盖伤痕,见碧阳如此取笑她,一时气恼,顿足转头就走。

其实碧阳不过是惯于言语随性,尤喜揭人疮疤,心肠倒也并非刻薄,只不料风儿说恼就恼,赶忙赶上前一把拉住风儿的衣袖,笑道:“不过就是几句调笑的话,好好儿的怎么又恼了?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有个什么趣儿?”

风儿自方才见了这周遭的情形,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思念锁风轩,还是再也不愿想起锁风轩,只觉胸口里都是说不出的憋闷难受,此时也不免有些借题发挥的撒气之意,挣了几下也挣不脱,就将手中握着的一把竹枝朝碧阳手臂上便是一顿胡乱抽打,恨声骂道:“我死我活都是我自己的性命,与你们这起子闲人有什么干系?你们管我死不死?若是能好好活着,哪个愿意没事寻死来做耍?若是已经生无可恋,又凭什么不许我寻个清净了断?留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还要拖累旁人的废物在这世上,四处惹人厌讨人嫌,不是生生折磨我又是什么?折磨也罢了,反正什么苦我也不在乎,我就熬着留口气在这里等死而已。我一个野草一般的贱命,不过是希望能寻到个不见人的所在混日子就好,只求早一日半刻还清了孽债,早死早清净。你竟然还要取笑作弄我,我到底是哪里招惹你了?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你么?你放开我,我离得你远远的……”她越说自己越是伤心,两眼里突然涌出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扑簌簌落个不住。

忽听得“哎呦”一声,却见碧阳一手死死捂住眼睛,侧过身子去,口里不住大叫:“哎呀打到眼睛了!哎呦好疼!哎呀不得了我要瞎了……”

风儿吓了一大跳,赶忙松手丢下手里的竹枝,见碧阳松开拉住自己的手,双手都捂在自己左眼上,口中还不住倒吸着冷气,似是十分疼痛。风儿给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吓住了,好半晌,才小声怯怯问了句:“你……没事吧?”

碧阳的左眼确实是给竹叶扫到,其实不过是给竹叶的边缘将眼皮上划出个小小的伤痕,原本也不碍事,不过是做作出个架势来唬人罢了。偷偷见风儿果然立刻便上了当,于是愈发地“哎呀”“哎呀”连声,一口咬定说是给竹枝子戳坏了眼睛。

他这戏做得形神兼备,吓得风儿连哭都忘了,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泪珠,上前来拉着碧阳的胳膊只顾急问:“怎么了?到底要不要紧?”

碧阳心中愈觉好笑,面上却显得很是痛苦,别着身子捂着眼睛只不给她看,口里愈发耍赖赌气道:“疼得很疼得很!都是你胡闹!都是你胡闹!我的眼睛给你戳瞎了,这回你满意了吧?!”

风儿瞧不见他眼睛的伤处,又是焦急又是害怕:“我不是故意的,当真不是故意的。你别吓我。”来来回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急得跺脚,“你要什么,我想法子赔给你就是了。”

碧阳闹了一阵,原本还想着准备收场,忽然想起那日在门外听得风儿被打得哭疼讨饶,登时又起了作弄之心,故意愈发怒气冲冲道:“你赔给我什么也不成!你戳坏我的眼睛,我自然是要告诉我大哥的,一定要叫我大哥来评评理!”一个忍不住,自己都要笑出声儿来,只得装作轻咳掩饰过去,故意更做出赌气的声气怒道,“我大哥最是板正严明,到时候不用他来借,我主动就将戒尺送过去给他,我倒要看看你坏我一只眼睛,我大哥要打你几百下才罢。”

风儿一听这话,吓得脸儿都白了,双手扯住碧阳的衣袖,摇头一叠声儿求道:“求你不要啊,是我对不住你,求你不要告诉我大师哥,我答应过我大师哥不闯祸的……”

碧阳心下得意,却扭转过身子就是不理她,等风儿足足求了十几声之后,这才开口道:“那——得看你是不是听我的话了。”斜着另外一只眼睛,见风儿只顾连连点头,心中笑得几乎要打跌,脸上却绷得更紧,“我这会子眼睛疼得很是厉害,得赶紧去包扎一下,你乖乖去屋里,坐在桌旁等我。”说罢,也不待风儿答话,双手捂着一只眼睛,飞身一纵,已然跃入竹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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