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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两般魂消心已决（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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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才落，屋外有一众丫头恭恭敬敬应了声“是”，便有紫绡、青罗、素帛、碧绫、绿锦、赤绢六个丫穿戴得一模一样的鬟低着头鱼贯而入。六人进得屋来便一字排开，十分谨慎小心地跪拜下去，口称：“拜见姑娘。”之后都连头也不敢抬，又朝罗崇恩行礼，“拜见罗捕头。”

居中而坐的水无昔并不开口，只冷冷朝罗崇恩瞥了一眼，罗崇恩见状，只好朝那六个丫鬟吩咐了句：“起来回话。”

见水无昔仍不开口，罗崇恩继续吩咐道：“你们六个听着，大人吩咐下来，叫你们好生伺候着，半点也不许怠慢，听见没有？”听六人低着头同声答了“是”，便又道，“你们都抬起头来答话。”

那六个丫鬟又齐声应了“是”，方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就在抬头看到水无昔的一刹那，六人几乎同时愣住，紫绡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年纪最小的赤绢更是失口就叫出了一句“玉……玉儿姑娘”。

“胡说！”罗崇恩陡然一声呵斥，“什么玉儿姑娘！这是水姑娘，竟敢满嘴胡沁，你们好大的胆子，都活腻歪了不成！”说着话偷眼瞧去，见正位上端坐的水无昔还是一张冷脸，半点也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罗崇恩心中疑惑愈深，却也只得仍旧按照水盈和杨朝客事先的吩咐，朝外面森然道：“来人！将这两个多嘴多舌的贱丫头拉出去，她们的舌头忒碍事了些。”

屋外随即有人答应一声，两个褐衣仆从便大步进来，一人一个，扯了紫绡和赤绢朝门外就走。

那两个丫鬟骤然遭难，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朝罗崇恩哭求：“罗捕头饶命！罗捕头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过奴婢这一回……”其余四个丫头也吓得变颜变色，慌忙也连朝罗崇恩磕响头哭求个不住。

青罗素知罗崇恩心如铁石，眼瞧着两个小丫鬟就要被揪到门口，情急之下“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几下跪爬到水无昔脚边，连连磕头求告：“姑娘！姑娘救救奴婢们！看在旧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就开口给求个情吧。”

素帛见身形瘦小的赤绢已经吓得浑身瘫软脸色煞白，顾不得自己也吓得瑟瑟发抖，学着青罗的样儿也扑到水无昔脚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求姑娘大发善心，紫绡和赤绢要没命了！姑娘开恩呐!”剩下碧绫和绿锦两个虽是胆小不敢开口，只不住抖索着，哭着朝罗崇恩捣蒜一般地磕响头。

罗崇恩显见得是怒不可遏，连骂：“混账混账！”大声朝那两个抓扯紫绡和赤绢的褐衣仆从吩咐道，“取‘魂魄消’来！先将这六个混账没规矩的下作东西个个都狠狠抽上二十鞭子再说！”

乌黑的鞭子抽在青罗和素帛身上，发出极其清脆悦耳的噼啪之声，布帛碎裂开来，细嫩的皮肉随即就被抽得绽出刺目的殷红血花。两个丫鬟被剧痛折磨得五官扭曲，着实是忍痛不住，狠命仰起头，几乎是同时发疯般地嘶声哭叫起来。其余四人吓得拼命捂住脸，个个都缩身抖作一团。

罗崇恩自然记得，三年之前，这杨府之中那位“玉儿姑娘”也曾经在这“魂魄消”之下挣扎哭号，想来，她应该到死也不会忘记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痛和煎熬。更何况，那位“玉儿姑娘”还有个听不得旁人受苦的心软毛病，所以，只要动动手收拾收拾这几个曾经朝夕伺候了她大半年的贴身丫鬟，她们的痛苦尖叫之声，当年能叫她乖乖就范，如今也未必就毫无效用。

听杨朝客吩咐自己上演这出“苦肉计”之时，罗崇恩也觉着这个假装不认识自己的“玉儿姑娘”多多少少总会露出些许马脚。可谁料眼前这个面容酷似“玉儿姑娘”的水无昔，就真真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冷眼瞧着两个被打得拼命翻滚哭号的丫头，好容易终于朝罗崇恩瞟上了一眼，嘴角竟然还抽起一个不甚耐烦的冷笑。

眼瞧着直到二十鞭子抽完，青罗和素帛早已经是哭叫得声嘶力竭，满身血痕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一动不动。那两个褐衣仆从半点不耽搁，又扯过紫绡和赤绢，一脚踹倒挥鞭就抽。赤绢身子尤其单薄，剧痛之下哀嚎连连，第三鞭抽下来，已是拼命哭叫得不似人声：“疼死我了……娘啊……带我一道死了吧……”

就在此时，罗崇恩终于偷眼看到水无昔忽然微微皱了下眉头，心中不由得一声冷笑：就知道你终究是绷不住，饶是你极力掩饰，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真以为你贴上水盈就能从此飞身化龙了？

罗崇恩面上仍旧十分恭敬，故意向水无昔客套道：“杨大人忙于外务，又因着家中一直并无主母，故此这几个缺乏管教的丫鬟胆大放肆了，失礼之处让姑娘见笑。”

“不过是几个丫头罢了，何谈见笑。”面无表情的水无昔微一摇头，似乎并不在意，开口更是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如此又哭又号的着实忒吵了些。罗捕头既然是要替杨大人的丫鬟立规矩，不妨将她们带下去慢慢仔细收拾处置，何必要当着我的面教训？我虽说年轻，但好歹进门是客，罗捕头此举也未免是扫我了的颜面。我娘命我跟罗捕头学做事，却是不曾命我跟罗捕头学待客，果然是极英明的。”她轻轻一声哂笑，直听得罗崇恩后背一阵发凉，“在岛上之时，我眼瞧着云贵川那边的人都陆续赶来拜见我娘，而罗捕头自青州出发，倒比他们还迟来了两三日，见了面我娘却还夸罗捕头‘忠心可嘉，做事老到’。想来，罗捕头必是颇有过人之处，故此在我娘面前，分外有些颜面。倒是我，初来乍到，身份低微，自然在罗捕头眼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颜面’可言。如此看来，倒也就没有什么‘扫不扫颜面’的事情，我又哪里敢‘见笑’？”

她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却让罗崇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追随水盈多年，自然清楚这位王女心机深重难以揣测，向来行事思谋不露声色，是以纵然是她口中对自己频频夸赞，却难保不是一个怀疑就已经动了杀心。这水无昔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此时说出自己上岛迟误之事，莫非是水盈已然知晓了自己在上岛前几日所做之事？又难道是水盈私下曾同这小丫头透露出什么意思？

但罗崇恩毕竟老于世故，慌乱也只是一刹，心思一转，随即便做出个教人一瞧之下就能瞧穿帮的惊讶神态道：“水姑娘这话说得忒重了，老罗可是经不起吓的。”显然就是个故意哄小姑娘的把戏。

水无昔并不搭理，脸上却仍旧是半点表情也没有，伸手随意朝下一指：“那还不赶紧把戏都收了？我不过是在此暂时歇息一下，不用人来伺候，罗捕头能赏给我个清净我就感激不尽了。”随即站起身来，显然便是逐客之意，“我娘一回来，即刻就来报我。”并不理会老罗赶紧起身答了“是”，无昔也不进内室，就朝放置着一张贵妃小榻的次间里走去，将老罗一众人都晾在了当场。

水无昔根本不理会罗崇恩是如何带着一众人等灰溜溜退出明秋庭的，她只自顾自在榻上打坐行气，入定般地一动不动，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立起身来只略略活动一下筋骨，随即便又回到榻上继续打坐，仍旧修习水盈教她的内功。

从始至终，这屋中的一举一动，已然都给水盈和杨朝客在暗中瞧了个一清二楚。其实杨朝客早已颇不耐烦，只是强压着性子陪着水盈。水盈听他呼吸渐重，知晓他再也忍耐不住，更见他眉心紧皱，便轻轻推了推杨朝客的肩膀，拉着他离开二人藏身之处。

刚刚一走进好春堂，杨朝客就恶声恶气地开了口：“我的玉儿这是怎么了？回到家里对周遭连瞧都不瞧上一眼，盈盈，你不是说她只是记不得旧事么？就算是当真一时不记得这里，可也总不至于变成这么一副阴阳怪气老气横秋的模样，虽说她以前性子山野脾气执拗，可好歹还是个女孩儿家的模样，她如今这副怪里怪气的德行难道是你教出来的不成？”

水盈心下一阵哂笑：当初可不知道是哪个提起林芳伊生下的孽种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子你倒是摇身一变，要做个心疼女儿的好爹爹了。若是给你得知当年林芳伊生下的那个孽种是个男娃，可不知你还要如何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呢。面上却是一个苦笑，美艳的眸子中更是一片黯然之色：“杨郎，我若是存心不教你父女相认，怎会不惜一切救下她、又急急将她带回到你身边来？她九死一生总算醒过来，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从来都是这一副死沉沉冷冰冰的模样。我唤她做‘明玉’，她从来都不应，我问她旧事，她只说全然不知。我不甘心多问了她几遍，她倒先不耐烦抢白我：‘我就是什么也记不得，随便叫我什么我都应，什么明玉明金，就便是阿猫阿狗我也应下就是了。’我也一时恼了，说‘既然是什么都记不得，也不必糟蹋了明玉这名字，就叫你‘无昔’你也应下罢，倒还比阿猫阿狗还应景些’，她倒朝我一声冷笑：‘无昔就无昔，我这等没知没觉的废人，本来就不配有什么好名字。’

杨郎，我当时一得知她是你的骨血，当下便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出来送到你手上，指望着能给你一个惊喜。是以眼看着她在我眼前堪堪便要断气，我情急之下不惜耗去自己的八成功力，无论如何也要救她活命，谁料想竟然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她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我如何舍得让你眼见她成了这副模样心里也同我一般地失望难受？我也是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想方设法要将她治好了再带她来见你，只可惜我倾尽全力，却是全无效用，如今已经专门派人去寻天下闻名的医家“度世阎君”闵槐或是“圣手怪”康活人回来，只是还没有音信。如今我也是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想来你与她终归是父女血脉，指望着若是你们父女相见，或许她能想起个一鳞半爪也是好的。就明知你见了她如今的情形难免要埋怨我，我却又能如何？

你埋怨我无能也罢了，却倒要疑心是我故意教坏了你的宝贝女儿。杨郎，你未免也忒抬举我水盈了，我若是真能有那等教人移魂变性的逆天本事，只怕我第一个就要使在你身上，我心里千盼万盼着能让你彻底忘了林芳伊，就只对我水盈一个人一心一意，那我便是第二日就死了也心甘情愿。”她眼中泪珠盈盈，偏又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只颤巍巍倒映出这十几年来日日夜夜心中盼念之人，却似乎又已不是当年的那副模样。

杨朝客给水盈这一番话说得心中又酸又热，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又将水盈拉在自己怀中。

十八年前的那一晚，杨朝客在林芳伊梳妆匣最下面的小抽屉子中发现秦正杰写来的书信，与林芳伊大吵一架之后愤而离家。在山环水绕的海棠水阁里，是水盈深情款款，对他软语安慰，杨朝客也是这般情不自禁地拥住了这个美艳无匹的女子，心中庆幸还能遇到这样一个一心为自己着想的红颜知己。

十八年后，还是这个女子，还是她如此一心为自己着想，向来，只怕任是哪个男人都会在这样的柔情里沉沦罢。

他二人再次临窗相拥而立，软语呢喃，好不恩爱。窗外一轮团圆明月，痴痴照见这一双深情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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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已经算不得年轻、却仍然可说得上是俊俏的男人，就是我娘口中的那个“杨朝客”，也就是我娘口中的我亲生爹爹。

那一身秋香色的宋玉锦袍，袍襟、领口、袖边处都用金银二色细线勾绣了精美异常的竹叶和梅花，给一条嵌玉竹节金带紧紧束在腰间，愈发显得身姿颀长挺拔，他头上并无冠带，只在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簪头也雕做玲珑竹叶，衬得面容也清雅如竹莹润如玉。此人着实是个风流人物，难怪我娘会断然舍下十地弥卢岛上的诸多事务，倒要急着跑来青州与他相会。

我按娘的吩咐，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他却不等我行礼完毕，就从座位上下来拉住我的双手，一双眼波流盼的桃花眼目光炯炯，笑吟吟地将我瞧了又瞧，把一句“玉儿，可还记得爹爹么”反复说了四、五遍。

我记得他么？

我想，我不记得他。

但我或许确实是曾经见过他，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我爹爹，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因为在心底最深之处，恍惚还有个极为模糊的感觉，竟然让我极为害怕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玉面含笑的男人，可到底是为了什么让我对此人望而生畏，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罗崇恩的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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