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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在这政治的坫坛不能供一般才士文人所利用,而才士文人们又正在寻找另一方面的发展的时候,经济上有了变动的一般社会——由静定的农业社会变做了商与农的社会——便吸收了这一大批的才士文人进去,为他们服务,为他们写作。
在这个“变态”的社会之中,最发达的是戏曲。这是天然的,在一个社会的经济充裕之时,一般人民的享乐心理,便愈趋于复杂化,高超化。简单的角技、迎神、赛会,以及说书等等,已不足以供应他们的需要。他们的需要,便自然的要落于那个高超而且复杂的艺术,即戏曲的身上。我们的戏曲在这时候以前,恰好已经有了萌芽,有了基础。这萌芽,这基础,在这时便很迅快的发展了,且更奠定了。宋、金时代的剧场,状态如何,因为文献无征,我们已无从臆断。但有一点,我们大约是可以知道的,他们的戏曲不仅为民间所使用,且也已为庙堂所使用(戏文似尚未取得庙堂文学的地位)。不过在民间,在庙堂,固定的演剧团体虽是有的,固定的演剧的场所,似尚没有产生,而常期的固定的演剧时间似更不曾有过规定。易言之,他们的戏曲的演唱似是间歇性的,且系专为有特别事故——节日或宴会——而演唱的,例如今日乡村中的剧团,非逢大祭日,大节日,或某一个特别的酬神之节便不开演。且他们的剧团,似乎也与今日的乡村中所见的剧团一样,其性质是流动的,是移转旅行于各地的。他们的演唱的主顾是某一村的全体,或某一个人。易言之,即系“趸卖的”,却不是如现在的新式舞台般的“零售”式的出卖的。这样情形,我们从前已经说过的了。但在元代——蒙古大帝国的时代,我们却开始的见到那种“趸卖式”演剧,已一变而为近代式的“零卖”。这是极可注意的。易言之,即演剧团体在这时候,已足以被社会常期的供养着,而不必受某一个团体或个人的供养的了。他们现在虽常是流徙于各地,却是有了固定的演剧场所的了。他们现在是零星出卖于一般的民众,而不必趸卖于某一个团体或个人的了。综言之,元代的演剧团体,因了元代经济情状的变动,已由被动的被雇用于某一个团体或个人的地位,而变为主动的自由的在吸引着社会上一般的民众的了。这是很近代式的一种演剧方式,跟了很近代式的昙花一现的元代经济的变态状况而发生的。
我们如着手研究这种固定的剧场的情形,是很可以使我们觉得有趣的。在一般文献之中去寻找这一类的参考资料,那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一般的文献,对于这种真正有重要价值的“社会文献”向来便是蔑视的。还是在戏曲的本身之中,却可使我们寻到了不少的材料。
原来元代的演剧团体,虽有一部分是固定的在某一个地方演唱着,但更大多数的却是流徙于各地“作场”的,正如近代的马戏班、旅行剧团一样。元代的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里,有一段文字将这个情形说得很详细:
虔唱)〔紫苏丸〕伶伦门户曾经历,早不觉鬓发霜侵。孩子一个干家门,算来总是前生定。(白)老身幼习伶伦,生居散乐。曲按宫商知格调,词通大道入禅机。老身赵茜梅,如今年纪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场为活。本是东平府人氏。如今将孩儿到河南府作场多日,今早挂了招子。不免叫出孩儿来商量明日杂剧。孩儿过来。……
旦)奴家今日身已不快。懒去勾栏里去。……(净)适蒙台旨,教咱来至。如今到得它家。相公安排筵席。勾栏罢却,勾栏罢却。休得收拾。疾忙前去莫迟疑,你莫胡言语,我和你也棘赤。(虔末白)真个是相公唤不是?
净)终不成我胡说。(旦)去又不得,不去又不得。(末)孩儿与老都管先去。我收拾砌末恰来。(净)不要砌末,只要小唱。(末虔)恁地孩儿先去。我去勾栏里散了看的,却来望你。孩儿此去莫从容,相公排筵画堂中。(旦)情到不堪回首处,(合)一齐分付与东风。(并下)
由这一段话,可见当时演剧者的生活及勾阑内容的一斑。当时演剧者,仍是要应“官身”的。“相公”唤了他们去时,他们却不得不去,“勾阑里散了看的”,立即前往应召。再可见勾阑的所在,是有固定处所的。演剧者却并不居住在勾阑之中。要做“杂剧”时,却先须挂了招子。招子盖即今日戏园之招贴或广告一类的东西。又,当时如果不需要正式演剧时,伶人们也可以应召前去“小唱”。元人杜善夫有“庄家不识拘阑”一支套曲(见《太平乐府》及《雍熙乐府》),写乡间农人初入城市,进勾阑观看院本而吃惊之状,由此颇可见当时勾阑中的情形的一斑:
上略)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攘攘人多。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声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幺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妆〔哈〕。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层层叠叠团圆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窝。见几个妇女面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
这是最可靠的一段元代剧场文献,连看勾栏的价格也都记载出来了。这种勾栏一定是一种永久性质的建筑,专为演剧而用的。演剧的班子虽不是固定的一个,勾栏却是固定的。宋代已有勾栏,但其规模却没有那末伟大,结构也没有那末复杂。陶宗仪的《辍耕录》中有《勾栏压》一则,记载松江勾栏塌倒的情形,也足供我们的参考。
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栏邻居顾百一者,一夕梦摄入城隍庙中。同被摄者约四十余人,一皆责状画字。时有沈氏子,以搏银为业,亦梦与顾同,郁郁不乐。家人无以纡之,劝入勾栏睹排戏。独顾以宵梦匪贞,不敢出门。有女官奴,习呕唱,每闻勾栏鼓鸣则入。是日,入未成,棚屋拉然有声。众惊散。既而无恙,复集焉。不移时棚阽压。顾走入抱其女,不谓女已出矣。遂毙于颠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
勾栏的棚屋会拉然有声,可见其建筑决非最近之事。又压死人之多,可见其建筑的材料一定是很笨重的。又“鼓鸣则入”云云,与杜善夫的“不住的擂鼓筛锣”云云,皆可见当时的勾栏也与今日的旧式剧场,在开演之前,必定要“擂鼓筛锣”以招致听众的。元无名氏杂剧《汉钟离度脱蓝采和》叙述伶人生活更为详尽。
净云)俺两个,一个是王把色,一个是李薄头,俺哥哥是蓝采和。俺在这梁园棚内勾栏里做场。这个是俺嫂嫂。俺先去勾栏里收拾去。开了这勾栏棚门,看有什么人来。(钟离上)贫道按落云头,直至下方梁园棚内勾栏里走一遭,可早来到也。(做见乐床科。净)这个先生,你去那神楼上或腰棚上看去。这里是妇人做排场的,不是你坐处。(钟离)你那许坚末尼在家么?(净)老师父,略等一等便来也。……(正末上)小可人姓许名坚,乐名蓝采和。浑家是喜千金。所生一子是小采和,媳妇儿蓝山景。姑舅兄弟是王把色,两姨兄弟是李薄头。俺在这梁园棚勾栏里做场,昨日贴出花招儿去。两个兄弟先收拾去了。这早晚好勾栏里去。想俺做场的,非同容易也呵!
〔仙吕点绛唇〕俺将这古本相传,路岐体面,习行院打诨通禅,穷薄艺,知深浅。〔混江龙〕试看我行针步线,俺在这梁园城一交却又早二十年。常则是与人方便,会客周全。做一段有憎爱,劝贤孝,新院本,觅几文济饥寒,得温暖,养家钱。俺这里不比别州县。学这几分薄艺,胜似千顷良田。来到这勾栏里也。兄弟有看的人么?好时候也,上紧收拾。……
这又可见当时的演剧团,是以一个“末尼”为主人翁,或班长的。剧场上之以“末”为主体,大约便是此故。这时的演剧团,大抵是一门亲串组织成功的。所以班中的各个脚色,不是“许坚末尼”的妻、子、媳妇,便是他的“姑舅兄弟”、“两姨兄弟”。这也是可使我们注意的一点。
朱有燉的《刘盼春守志香囊怨》剧本叙述另一种乐团的组织,亦颇为详尽。
外云)自家姓刘,是这汴梁乐人院里一个出名的末尼。年小时子弟每见我唱得好,与了个乐名,唤做鸣高。如今年老了。有我婆婆,当着这穷家缘过活。有个女孩儿,年长一十八岁,名是腊儿,四般乐器皆能。酒席上老先生每见孩儿能弹快唱,与了孩儿一个名字,唤做盼春。……(贴净云)尊兄,今此女子,不比其他之妓,十分能弹能唱,记得有五六十个杂剧。(净云)小子爱看的是杂剧。(做放砌末了云)今放十疋细布在此,请大姐一度新声。
这可见当时的演唱杂剧或传奇者,不尽为旅行的或固定的纯粹的演剧团体。有时,娼妓之家也负演唱戏剧的义务,有如今日日本之艺妓。这在上面所引《宦门子弟错立身》戏文中的一段里也可以见到。在那里,旅行剧团里的女子,似乎也可以明白的出去应酬“客人”。而在朱氏所写的这个杂剧里,则演唱戏剧者明白的为一个妓女。又,《宦门子弟错立身》戏文里说的,“砌末”可以随身带去;这个《香囊怨》里,又叙述“砌末”可以顿时“放”了。是这种杂剧一类的戏曲,是可以不一定需要什么舞台或“勾栏”一类的特备的场所的。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演唱,只要带了砌末去;也可以顿时在妓院中演唱着,只要“放”了砌末。因为演剧团体与“妓院”如此的混淆不分,所以后来往往即以“勾栏”为妓院。钟嗣成《录鬼簿》载赵文敬以下数人,皆是教坊中人:
赵文敬 彰德人,教坊色长;
张国宾 大都人,即喜时营教坊勾管;
红字李二 京兆人,教坊刘耍和婿;
李郎 刘耍和婿。
钟嗣成置他们于“前辈已死名公才人”之列,并没有看不起的表示。而红字李二也和马致远、李时中诸人合作《开坛阐教黄粱梦》一剧,致远等并不以为嫌。是足见当时“教坊”中人,其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并不低微。但《太和正音谱》则述赵子昂语,斥张国宾诸人之作为“绿巾词”,根本上看不起他们。《正音谱》云:“杂剧,俳优所扮者谓之娼戏,故曰勾栏。子昂赵先生曰: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娼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良人贵其耻;故扮者寡,今少矣。反以娼优扮者谓之行家,失之远也。”而于著录诸家著作之末,又别列一类曰,“娼夫不入群英,四人共十一本。子昂赵先生曰:‘娼夫之词,名曰绿巾词。其词虽有切者,亦不可以乐府称也。’故入于娼夫之列。”熏人欲呕的士大夫气息乃出之于王族才人的笔下,而一般文人们却是并不执持着这种见解的。朱有燉又有《蟠桃会八仙庆寿》一剧,其中所叙述的当时剧坛情形,也可供我们研究。底下叙的又是蓝采和的事。当采和出场时,一群孩儿们跟在他后边:
众徕扯蓝云)兀的开着勾栏哩!老官人,你去做个院本我每看一看。(蓝云)我不去,我不去。(众徕云)怎地不去?(蓝唱)倘秀才扯我向勾栏里发科,怎禁那戏房里撅丁每絮聒。(众徕云)他絮聒些甚的?(蓝唱)他敢道搀了他衣食待怎么!(众徕云)不去发科,只拴一个焰爨也罢。(蓝唱)你教我拴一个新焰爨。(众徕云)替那鼓弄每开呵些也好。(蓝唱)你教我打一个硬开呵,着那火看官每笑我。
在这短短的一段里,作者使我们明白:在勾栏里,所演的并不止正宗演剧的“发科”的一种;更有“拴一个焰爨”及“替那鼓弄每开呵”云云的种种的简短的演奏之举。我们虽已不能十分明白所谓“拴焰爨”、“打开呵”的意义,但可知他们当是一种短剧或串插的表演,如说笑话,谈人情之类,并非正式的演唱。这也可知在当时的勾栏里所表演的东西是很复杂的,未必便只是纯粹的戏剧一种。
元代的勾栏(即戏园或剧场),既是那末样的发达,于是新剧本的需要,遂大为迫切。旧剧或“戏文”的翻本,都使观众容易生厌,于是剧团的主人们遂不得不设法去搜罗新的剧本,以应这种迫切的需要。也有教坊中人,自会作剧的,像张国宾之类。但所作究竟不多。于是不得不求之于学士大夫。当这时,学士大夫们正有“怀才不遇”之感,遂也便捉住了这个新兴的文体,以恣自己的笔锋的挥写。当一部剧本脱稿,不久便可见之于红氍毹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宛转深切的,由伶人口中说唱出来。他们所创造的人物,所虚构的布局,也逐渐的展放于观众之前;或为之笑,或为之叹,或为之奋然而怒发,或为之凄然而泪下。这样的一种可感动的境界,是从前的文人学士们所从来不曾经历过的。这是在解决著作家本身的生活问题以外的又一种更伟大的收获。于是有天才的诗人们便都放弃了诗古文词的熟套,而从事于这一种崭新的文体——杂剧。
像这样改途易辙的天才的诗人们,就今所知的,最早的便是关汉卿、王实甫、白朴诸人。关、王之后,作者更仆难数。他们所著作的剧本都不以一二计。关氏所作,多至六十余本。王氏所作虽较少,也有十四本(以《西厢》作四本计)。马致远所作,也是十四本。白朴则有十七本。其余郑光祖有十九本,乔吉甫有十一本,高文秀有三十二本,郑廷玉有二十三本。李文蔚、李直夫、吴昌龄、武汉臣、李寿卿、尚仲贤、石君宝诸人所作,也各在十种以上。这都可见当时作家的如何努力的情形。
这些作家的生平都是若明若昧的,其确切的生卒年代,既皆不大可考,而其生平事实又往往是无能称述的。《录鬼簿》虽记载较详,亦仅对于与他同时代的数十作家有较详细的叙述。其他大多数的“前辈名公”却只是极简略的说及名字里居而已。除了几个比较有声望的作者以外,其余的重要作家,大都只是“浮沉下僚”的不得志的文人学士们,或竟是民间的文士,所谓“书会先生”者流的是。
说到“书会先生”,我们知道,他们的来历是很古远的。当大多数的文人学士们还在为庙堂之上的人创作着,为皇室贵家歌颂着,为他们自己及交游们鼓吹诉愿着时,便已有一大批为人民所喜爱的无名文人们,在暗地里活跃着。他们的名字,不会上《文苑传》、《儒林传》的,他们的作品,不会上《艺文志》、《经籍志》的。但他们在民间,却有极雄厚的隐伏的势力。他们的作品,是真实的“大众化”,读者们是不可计量的伙多。他们每是各个新文体的先锋。但他们却是无名的,不知从多少年代以来,那些民间的无名文人都直是处在这样可悲叹的情形之下。到了这一个“变态”的社会,“社会经济十分发达”的局面里,他们乃突然的为世人所注意。他们的天才,乃开始为文人学士们所注意。而他们的自身也便挤入于文人学士们之林。虽然仍有多数的书会先生们是没世无名,但至少总有一部分是被文人学士们所选拣出来的了。
书会先生乃是民间的文人们的称号之一。大约他们的称号是随了“书场”与“勾栏”的发达而来的。他们最初出现的时代是宋(确切一点的说,大约是南宋)。而全盛的时代,便是那个中国政治、经济的生活都呈现着异态的时代——元。
书会先生们写着小说,也创作着剧本。在我们仅可见到的元代戏文的三种里,有两种是这样的题着的:
小孙屠 古杭书会编撰(《永乐大典》卷之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一)
宦门子弟错立身 古杭才人新编(同上)
所谓“古杭书会编撰”云云,大约指的便是书会先生所编撰的了。“古杭才人”云云,这“才人”虽不说明是“书会先生”,一定也是他们的一流。《简帖和尚》的最后,有一段话道:
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张协状元戏文》(《永乐大典》卷之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一)的开场亦有:
状元张叶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
云云。书会先生们在当时文坛上,一定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的。又有所谓“老郎”者,宋、元人所作“话本”中亦每说及。他们每云这是京师老郎们流传下来的,或是老郎们见了,为作什么云云。大约老郎们也便是书会先生们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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