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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日日出门都要锁门。一日袁有才愠怒,压抑着脾气,同柳氏讲了一个民俗故事。一个妒妇为防丈夫深夜出去厮混,便夜夜睡前用锁链拴住他的脚,将一头锁链紧紧攥在手中,但凡有响动便立即醒来破口大骂。一日醒来,那妒妇见床侧躺了一只白羊,惊恐之余,请来一名游方巫婆,被巫婆告知,是她的妒惹怒了上天。要想丈夫恢复原样,必须改掉这个恶习。亏得袁有才那样饱读诗书的人,不惜败坏自己形象,半夜竟学起了咩咩叫。开始时似有踌躇羞涩,后头就放开了叫的那叫一个逼真。我在院子里晾衣服时,听的煞是感慨。为了小满女士,他真能豁的出去。
小满女士,袁有才的青梅竹马,小时候两家就是邻居。这都是我在周大娘口中听说的。她喜欢看各种热闹,说各种闲话,我不用问,她对自家大黑狗都能指桑骂槐唠几个整个风音巷乃至铜雀镇的大小道新出炉八卦。哪里有周大娘,哪里就有热闹瞧,她对整条街的镇民,家家户户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觉得她当媒婆一定合适。直到后来有一天,她笑成一朵老黄花来柳氏家提亲,我才知我看人的眼光果真就不怎么出错的。
总之经过袁有才一番连说带演的恐吓,柳氏到底怕了。以她对丈夫的了解,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书人在柳氏这样的市井泼妇眼中,还是很有威信可言的。何况对方还是她的丈夫。以夫为天的传统也不是说说而已。第二天柳氏就让步,只关了门,不再上锁。
而我?我背着袁春,拉着两娘在厨房烙饼熬汤水时,终于听到了让我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叩,叩,叩”
我正要去开门,书房里的袁有才咳了两声,自己出来了。观他满面桃光,脚底生风,哪有平日对柳氏那样的惫懒。我张口叫了一声袁关娘。她被柳氏关在屋子里写字,不写完一百个大字不准出来。
袁有才身子一抖,扎头发的布巾也跟着一动。
他慌乱的看我,好像我出卖了他一样。
我以为他和小满女士的私会,已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事,哪成想他竟和她出门了。
出门了!
作为柳氏眼线的我,十分错愕。是的,柳氏到底不放心自家丈夫。也许她女人的直觉让她聪明了一回,临出门前黑脸到厨房吩咐正在辛苦劳作的我,看好袁有才和隔壁那个小贱人。一经发现两人私会,或有行为不轨之处,立刻去她做工的酒楼通知她。这是她的原话,她从来都这样称呼小满女士。
柳氏在鹿家酒楼做工。丁字街向东走,穿过菜市,南通一巷,乃张家瓦。外中瓦,内里瓦,里瓦内有不少勾栏,娱乐表演节目富足,十分热闹;北通无极门,以荼儒国国君,无极公子的名号命名。那是一条茶街,卖各种茶,还有从鹧鸪各地采办的茶,但没有一种来自荼儒国。荼儒国人以茶为生,以茶为食。谈子那本东游集子里写过,家家户户上至四五十岁老人,下至三岁黄毛小儿,均做的一手好茶。无极公子著有《茶道》,共一万三千二百零一字,流传七国。黑子说那是传世之作。没有哪个国家对茶的研究能超越荼儒。只不过荼儒国人始终不怎么受世人待见。原因更是致命。他们的相貌与六国人相差甚远。
谈子曾书:有小人,名曰荼儒之国,长三尺,短之至也。迎风则僵,背风则伏,眉目具足,居于竹木。和七国中最高大威猛的北燕人迥然不同。
若把七国比作一只乌龟,谈子国就是那只西南脚,阿兰氏为西北脚,荼儒国为东北脚,九农国在东南脚,不周为壳,居于中心;北燕在头首,鹧鸪补其尾,是七国中领土面积最小的一个。七国各有其独特信仰和风俗,总体大不相同,只鹧鸪和不周相似,很像不周的一个度假村。
穿过无极街,向西行三里,就是鹿家酒楼了。
我现在好比一个双面间谍,身兼两任。
我看见小满女士先行,袁有才后行,我让现在很听我话的袁关娘看着弟弟妹妹,我最后尾随。我脚上虽然戴着铁链,可铜雀镇不单单只有我一个奴隶,走在街上也不算特别引人注目。至于锁链碰撞的响声,完全都被外街上嘈杂的声音淹没了。
出了风音巷,就是另一番天地了。不愧是昔日的汴京城,虽许多百年建筑毁于一旦,但依旧有一些保存良好,看着不显寒酸。当初那女人卖我的地方,是整个铜雀镇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沓之地。那差点儿决定了我对小镇的整体印象。后来才逐渐改观。
我当然不会真的去找柳氏告状。
我出来一是为了认路,以便日后再逃跑。二是为了打听去长安的马队。如果到时候能和马队一起走,肯定会安全的多。一个人上路多有不便,况且我还是个少女,我已打算到时向黑子借身男子衣服,伪装一下。
但这该死的一切的前提,必得把脚腕上碍事的铁链子解决了。
瓦子里,小满女士站在一家卖布的摊子前挑挑捡捡,袁有才在不远处一个卖干果的摊子边装腔逗留。两人不能太亲近,会引人怀疑。可饶是这样,每每有同样书生打扮的熟人认出袁有才上去见礼时,袁有才都是少不了一阵心慌脸红。其中不乏有人调侃他家有悍妇之事。
我正看着路,记建筑标志和特色,忽然后面有人扑到我背上,我的脊梁骨好像还被什么打了一下。我刚回头,那人也不道歉,还嫌我碍事一把推开我一溜烟就跑。后面的人乱成一窝粥了,百姓慌不择路朝两边挤,往前面跑。我余光看见袁有才吓白了脸,也不顾什么避讳不避讳了,跑去保护他的小满女士。人群挡住我的视线,我听到几声特别难听的驴叫声。
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摊子,被百姓和牲畜一一撞翻。场面一片狼藉。大小摊主们气的头冒青烟,破口大骂。街上一度人声鼎沸,活像过年过节。我看见一头瘦弱的灰褐色毛驴,以让人吃惊的爆发力在拥挤的人群中狂奔!它背上竟然驮着一个孩子!孩子在它背上颠来颠去,死搂着它的脖子才没有被甩飞。
是他们!
驴是那头我初来乍到见到的那只病恹恹的毛驴,男孩儿也是在杏花村一个无名坟前的那个卖我的女人身边的孩子。
柳氏几天前的话,在我耳边再一次响起。难道说那个说是冲撞了县令家傻女儿的女人就是那个女人?那头忠诚护主的驴就是这头毛驴?还有那男孩儿,一开嗓子就把我吓得够呛。
“娘!娘!”
他穿过人群,看救命稻草一样看我。本来可怜兮兮又迷茫绝望的眼神,像点了蜡烛一样明亮,可是他对我的称呼……
我带着十二分的讶异和震惊,迟钝的扭头去看我身后,不光身后,左右也都是四五十岁的男人,前面是一个老头儿,这堆人里,能被称为娘的,好像只有我一个……
莫非,在铜雀镇,“娘”还是一个特殊的具有非字面意义的别称?类似“救命”之类的?
我编不下去了。嘴唇有些发干,头皮发紧。不自觉的舔了舔唇,摸摸脸上的灰,指腹蹭掉一片炭黑,是不是我简单的化了一个奴隶妆,他就认错了?
我望着远去的男孩儿,他痛哭流涕的在驴背上扭头还在盯着我,后头还有一排五六个官兵腰间别刀去追人。这一出一闹,我甚至都忘了继续跟踪的事了。脑海里全是那个伤心失望的看着我的小男孩儿的身影,还有那一声平底炸雷般的“娘”叫。我汗毛竖立,心中直呼不可能!
我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谈过,而且这种事在绿家都是爷爷做主。记得不久前他曾和我提过,打算给我和表姐订婚,可我们都没见过面,哪里去生小娃娃?再说那个小男孩儿看起来都有三四岁大了,我才来不到半年,荒谬!我只当他认错了,铁定认错了。
心里这样说服自己,可还是莫名的心慌,站立不安。
这种不安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失控的滋味。
从来到这里以后,哪怕我沦落至此,心里依然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自得,以为万事皆了熟于心,可今天我才被冲击了一次,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去忽视这种失控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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