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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许多年,想必映弦也不会忘记与元熙公主司徒嫣初次相见的场景。在那样一个盛夏的上午,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屋,笼住端坐于桌前的锦衣女郎。云母屏、象牙床、芙蓉帐;凤凰钗、鸳鸯带、明月珰。典雅的居所、华贵的衣饰、艳丽逼人的脸庞、自信皎亮的眼神,无一不是主人非凡禀赋的体现。就连那枚赫然在目的伤痕,也带给见者巨大的冲击,让人对其更添了解的渴望与敬畏之情。
映弦惶恐地跪地参拜,司徒嫣示意她平身,说道:“映弦,你今天可来得正好。咱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快过来坐。”澄泉般的嗓音中又暗藏金玉之声,萦回在屋,清亮而锐利,不容打断,亦不可挑衅。映弦起身、抬头,与司徒嫣目光相触——对方并不在笑,却有一股隐约的笑意在眼里浮烁,让人想起浣璎池面午后的怡然碎光。映弦定神答道:“是,公主。”便走到铺着百花报春桌毡的檀木桌边坐下。她与司徒嫣相距不过一臂之遥,能清楚看到司徒嫣脸上的伤痕,仿佛一只蚁蛉展翅陈尸于白雪,透着狰狞的哀伤。
——映雪交代给你的事,你都办得很好。孤在这里谢谢你了。
——公主过奖了。既然我答应了姐姐,理应尽力而为。
——皇妹在府里,还跟从前一样么?
——二公主一切安康,没有太多变化。多谢公主问候。
——嗯,信王呢?
——信王殿下极少来公主府中,我并不太清楚他的近况。
司徒嫣不疾不徐地问,映弦不卑不亢地答。映雪起身为映弦倒了一杯茶,映弦伸手接过,抬头撞见阳光如金珠在映雪的脸上密密跃动,教人看不真切。正在恍惚迷离,司徒嫣忽道:“听说信王最近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成天不务正业,可有此事?”映弦一惊,暗想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心答道:“公主,据我所知,殿下已下令将那三人赶走了。”司徒嫣轻哦一声,脸上仍似笑非笑:“他倒还算警醒。真要闹出什么大事来可就迟了。”映弦低头道:“亲贤臣、远小人,这一点信王殿下还是明白的。”司徒嫣却问:“怎么,你的意思是他的身边有贤臣了?”事已至此,映弦不得不顺势回答:“说起来,他身边的一个侍卫为此事倒也出了不少力。”司徒嫣仍追问不舍:“侍卫?谁?叫什么名字?”映弦只好又道:“他叫纪凌荒。”
“纪凌荒……”司徒嫣黛眉蹙然,“一介侍卫,肯如此尽心力,倒也难得。”映弦忽觉后悔:我干嘛要暴露纪公子?说不知道不就得了。果然司徒嫣又问:“他是怎么出力的?”这次她便回答:“映弦不知。”司徒嫣不作一声,眼里浮起轻微的思虑。映弦不由移目,见到她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圈金珠项链,煌煌祎祎,正中坠着个小巧的玉如意。忽感到手心汗湿,便举杯喝了口茶,努力显出平静脸色。少顷,才听司徒嫣道:“罢了。目前也顾不了信王府那边了。其实,孤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映弦松了一口气:“请公主示下。”
司徒嫣向映雪示意,映雪方开口道出原委:近十年来,朝里有几个官员或宦官陆续神秘失踪,刑部和御史台死活都查不出,成了一桩桩疑案。而这几个官员并非什么大角色,表面看也互无紧密关联,更让人觉得蹊跷。前一阵子却轮到了兵部主事黎铸。朝内办案不力,司徒嫣怀疑其中或有阴谋。只因常居深宫,无法探查详情,便打算将此任务交给映弦。
映弦忖道:“公主,既然有的官员已失踪多年,我只想问,为何单单因为黎铸便打算彻查此事?”映雪道:“兵部尚书胡祈嘉今年二月突发重症,到现在也不见好,听说是救不活了。这新的尚书人选便一直在酝酿中。黎大人呢,可是一直暗暗在为右侍郎孔枋担任兵书出力。至于孔大人么……孔大人是英贞皇后的二哥,元熙公主的亲舅舅。皇后还有一个长兄孔桓,担任的是侍卫上直军统领,也就是禁军统领。”
映弦顿时醒悟。看样子,元熙公主该是和孔国舅同气连枝,而黎铸理所当然属于“自己人”。想了想又问:“那么,国舅最大的竞争者是谁?”映雪答道:“是左侍郎张芗合。”映弦心一跳,这个左侍郎的三儿子,他的手掌不是被映雪找的杀手给砍下来了么?原来是为了这事……一念未尽,又听司徒嫣说道:“张芗合出任兵部尚书,本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只是从目前来看,有意推举他的人倒像是出自内廷。内廷跟兵部搅在一起,哼,这可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了。”映弦却在心里嘀咕,看来大公主的矛头指向的终究还是宸妃和韩公公。不过要说内廷,公主岂非也住在内廷?
司徒嫣说道:“孤已备好了这几年失踪官员的名单。你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映弦从映雪手里接过纸笺,见上面从右到左列着:
高子珩.失踪于永瑞八年六月....时任詹事府主簿
杨允...失踪于永瑞十四年十月..时任司礼监掌司
汪广贤.失踪于永瑞十八年四月..时任监察御史
黎铸...失踪于永瑞十九年三月..时任兵部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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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看罢问道:“这几人失踪前后,朝里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么?”司徒嫣道:“永瑞十四年,是太子去世的那年,朝内风波迭起,出什么乱子都有可能。但是这杨允,只是司礼监一个小小的掌司,打理的不过是书帖名画等闲事儿,不知得罪了谁,竟遭此横祸。”映弦目光停于第一个名字,说道:“詹事府负责的是东宫事务。这个高子珩的失踪,怕是跟太子脱不了关系。”司徒嫣微微点头,又道:“永瑞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岳丞相上疏请求父皇册立太子以安民心,被父皇拒绝。而这个汪广贤,正是丞相的门生,当时在下面可是为立储一事极力奔走渲染的。”映弦眼眸霍亮:“是了。岳丞相定是为信王请立,而皇上却还没有想好,所以一直拖延不定,对么?”映雪插嘴道:“就怕皇上愿意,宸妃也是千方百计地阻挠啊。”
如此说来,这张单子上的几个人倒多半跟立储有所瓜葛了。而这立储……映弦心一紧,望向司徒嫣,却见大公主嘴角泛起冷笑,极轻微,犹如白纸上悄然划过一丝银痕。她便凝神道:“先不说别的。这个黎大人的失踪,倒很可能与张芗合及其同党有关系。主事者不敢妄动国舅,便只好先减其羽翼。”司徒嫣目露赞许之意:“你果然比孤想象的更聪慧敏感。这张单子你先拿着,也不是说让你一定尽快查出真相,只是若在宫外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便可回来通报孤。”
映弦小心答应。司徒嫣又道:“映弦,是不是快要到你的生辰了?”映弦点点头,说道六月二十日便满二十岁。司徒嫣道:“要是孤没记错,信王是本月十八日满二十岁。过几天孤自会派人送去贺礼。至于你的礼物么……”挥了挥手,映雪拿出一个箱子,放到映弦面前。
映弦打开箱子,顿时冲出一片五彩霞光。将箱中之物抖开,却是一件由各色禽羽织成的长裙。裙上百鸟翔集,正面看是一色,侧面看又是一色,阳光下、阴影中各一色,艳紫骄朱,洒翠飞白,发金披银,奇幻无穷。正看得发怔,却听映雪道:“这件百鸟裙可谓旷世珍品。阖宫只有这么一件,还是皇上亲自赏给公主的,连宸妃娘娘都没有。现在公主把她送给你,可知是多么器重你了。”映弦受宠若惊:“映弦实在担当不起。”司徒嫣笑道:“一条裙子而已。有什么担当得起、担当不起的?只要你……忠心于孤,别说是这条裙子,就是整个景阳斋,你也可以和孤、和你姐姐共主宰之。岂不比在文嗣公主府作一婢女要好?”
映弦冷汗又起,说道:“映弦只是倾慕大公主英风,感念姐妹之情,故而甘愿效劳。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下意识地一瞥司徒嫣脸上的伤痕,这次却只觉如同一朵凄异的残梅,冰雪丛中孤独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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