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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未料,自己拜谒希夷道长的请求刚一提出,太后便爽快地批准了。看得出老人家巴不得多为自己找几个志趣相投者。五日后的清晨,天光未晓,映弦特意起了个早,穿上未绣花的素罗衫,只让欢儿往脸上扑了些珍珠粉,胭脂不抹唇脂不凃,淡得像一枝烟雨中的白荷。梳妆过程中,映弦听见浑厚悠远的钟声从外朝方向传来,她知道,早朝就要开始了。
每旬逢三、六、九,是百官上朝的日子。宫门打开后,守候已久的官员入门,过金水桥,到殿前广场列队。文官面西,武官面东,战战兢兢地接受御史点名。三声清脆的鞭响,皇帝驾到。赞礼官口令一下,群僚转身叩拜。之后四品以上的官员进入崇政门,各司负责官员报告政务,皇帝提问或作批示——早朝便是如此按部就班地进行。自从住进寿慈宫,映弦有时也肆意想象皇帝临朝的情景,想象那些衣冠济济的士大夫们是如何向九五之尊的帝王叩首陈词、鞠躬尽瘁,但恨自己不能潜入前廷看个究竟。
收拾好心绪,映弦便跟太后一起前往坐落在宫城东北角的虚静观。
早风清凉,犹在上升的朝阳将宫墙照得像是绷直的画轴,架出青史沧桑、碧血忠烈和白骨森寒,一路绵延向北。走到临近建昌门的地方,映弦视野忽被翠色填满,却是一片葱茏园林。扶着太后慢慢登上石阶,一道黑瓦红墙的道观观门跃入眼帘,“虚静观”三字沐着熹微的晨光浮动在高悬的匾额上。两旁种植参天古柏,树干上布满青苔,碧光隐隐。映弦未曾想到,修建在这生杀之地的道观,竟也如此不带烟火气。
进入观门,观内亦环植侧柏银杏等乔木,正前方是一座巨型香炉,烟篆笔直而上,木鱼声声,敲破宁静的曙影。主殿三清殿气势雄浑地屹立在眼前。歇山顶上覆盖绿剪边黄琉璃瓦,如一方夕阳下被芳草抱围的金色池塘。台基为砂石砌筑,殿身宽阔,前檐用大额枋,斗拱繁复华丽,花朵般层层出挑。进了殿,数匹金幔垂落,正中供奉三清之像。玉清元始天尊两旁是太清道德天尊和上清灵宝天尊。映弦第一次注意到,太清是白胡须,另两个是黑胡须,从左到右分别是白、黑、黑。觉得很不对称。
“贫道来迟了,请太后赎罪。”洪亮的声音穿过耳膜,希夷道长从后门飘然而来,向太后优雅地作了一揖。映弦见他高约七尺,头戴纯阳巾,脚穿十方鞋,法衣为紫色,用金丝银线绣了郁罗箫台、日月星辰等图案,袖长随身,无风亦动,一根拂尘捏在手里,迥出俗表。年纪约四十多岁,方脸阔口,眉眼长得疏朗,眉心偏左处有一点红痔,莹莹如血,似有灵光会聚于此。
待太后介绍了映弦,希夷道长便将两人引到桌前进香。桌上置有香、花、灯、水、果等五供。返魂香、逆风香、七色香、天宝香,名香弥漫,似能照玄达意。九灵太妙真花、碧蕊黄金艳花、黄蕊紫金耀花、琼林流光宝花,舞动阳气,灿映八方。灯以灼透幽冥,照开泉路,水则洗涤阴魂,恢复真形。又陈列各种金丸珠弹、红枣紫榴,果香浓郁扑鼻。映弦随太后一礼三叩,献了一柱高香,偷睨时只见她病黯脸庞上充满谦恭虔诚,跟民间老妇无二。有极轻的念叨声从稀疏的齿间漏出,随香烟而升,升到殿顶的彩绘藻井,在那些鲜艳的鹤、鹿、云彩上又开出一朵希望的花。
进香完毕,映弦扶着太后随希夷道长去往主殿后的一间小木屋。经过屋前栽种的李树时,映弦瞧见一簇簇浅黄英蕊闪耀在雪白秾繁的花瓣里,花已开到了极盛处。进了屋,案椅婷婷,飞尘不到,素墙上悬挂几幅书贴,写的都是“微妙玄通”、“无己无功”、“文质班班,万物粲然”之类的玄言。三人坐下不久,便有两个青衣道童奉上清茶。映弦接过,白瓷盏里是碧绿的茶汤,漂了几朵茉莉,似静姝小睡。喝一口,清香里带一丝苦涩,在齿间宛转萦回。
天色已明,阳光穿过朝云轻柔投下,风却越来越大,吹得屋前千百只玉蝶翩翩坠地,却是李树花落。太后不禁忧伤地望向窗外,感叹道:“今年的春天,又要结束了。”
希夷道长淡淡一笑:“今春将尽,明春又至。造化无穷,生生不息,太后何必伤感。”
“只可惜凡人必历生老病死,岂可天长地久。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年李花再开了,呵呵。”
“太后潜心向道,诚心敬意,自有真人庇佑。再说,贫道炼制的金丹已快大功告成,很快便能呈于太后。”
映弦正在喝茶,闻言呛了好几口,见太后脸上浮露喜意,便问道:“敢问道长的金丹吃了,有什么好处?”
“金丹自然能益寿延年,祛病强身。”
“那……能否长生不死?”
希夷道长坦诚答道:“贫道目前的道术和材物,一时无法炼出不死仙药,只能制出中药、下药。但若有朝一日能集齐仙材,悉心调制,倒也并非不可能。”
“何谓上药、中药、下药?”
“从前神农氏的经典记载,上药能安身延命,服后登空为神,长出羽毛遨游于天地间,并能役使各种生灵。又记载,世上有五种灵芝,还有可供服食的丹砂、玉札、曾青、雄黄、雌黄、云母、太乙禹余粮等,吃后能飞行于空且长生不死。此皆上药。至于中药和下药,一能养性,一能除病,皆令毒虫不加,猛兽不犯,恶气不行。”
希夷道长应答如流,映弦听完却一怔,又问:“却不知希夷道长目前炼制的金丹需要哪些材料?”太后皱眉打断道:“映弦,仙家药方岂可轻易透露,莫要无礼。”希夷道长却呷了口茶,侧转脑袋,目望窗外素雅洁白的李花一动不动,日月星辰、山水八卦都在法衣上闪闪发光。少顷说道:“这主材说来也不神秘。金丹者,自然是药金和丹砂了。此两物烧得越久,变化越妙,百炼而不消。进入人体,便能润泽荣气和卫气。只是炼烧时需配合他物并由得道之人为之,以真气贯注,方有所成。”
映弦听得心不断坠沉,疑道:“按照道长的意思,任何人吃了得道者练就的金丹,都能羽化登仙了?”
“金丹若成,此事可期。”
“可是这神仙究竟是什么样,又有谁真正见过?”
希夷道长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宇宙纷繁复杂,包罗万象,尘世中人岂能一一看遍?这成仙之事,历代皆有记载,光是《列仙传》就有七十一位仙家。如那周朝的邛疏,行气炼形,煮石髓服用,在太室山往来数百年,至今仍可见其卧石床枕。齐人涓子,钓鱼于菏泽,得鲤鱼腹中符咒,从此隐居宕山,能够呼风唤雨。楚人陆通,善于养生,以橐庐木实和芜菁子为食,高步灵岳,长啸峨嵋,几百年来世世有人见。这其中的诸般玄妙,凡夫俗子若存了疑心,自无缘窥看,又不肯读书,焉能得知?”
又是一阵李花随风落。太后的叹息传到耳边:“映弦,不可再唐突了。”映弦只觉一股闷气在胸中游窜,极力压制住:“既然道长有心修仙,为何不去云游四海,求玄索真,却要呆在这朱墙金瓦的皇宫里呢?”
“呵呵。”希夷道长拂尘一挥,灰埃仿佛自动向四周退散,傲然道:“修道之人,不会因身外之物而扰乱精神,亦不会因周遭境况而污染胸襟。财富地位皆不足为诱,即使身处繁华富贵地,也自有一颗洁白清心。这一点,以姑娘现在的年纪,恐怕很难理解。”
罢了,谁知道你是什么人。映弦盯着希夷道长眉间亮晶晶的红痔,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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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静观回到止水轩的当晚,映弦又一次抱衾难眠。闭上眼是春色如画,细碎朦胧的李花驾风飞满了天空,再缓缓飘落,羽毛般盖了气息奄奄的老妇人一身。睁开眼,只有漆黑的卧室,黑得像是沉寂千年的古井,藏了一只身世不明的女妖,被窗外更漏的水响嗒、嗒、嗒滴破性命,却在魂飞魄散之际激出一道金红色的光华。药金……丹砂……这两样东西吃进肚子里,能有什么好事?映弦只觉抑郁难言,索性起床支起窗户,让清凉的晚风吹进屋来。满天星光粲烂,银河现影,院中花枝轻摇款摆,婆娑似悄然起舞的精灵。忽想:不知夜里的皇宫是什么样?
穿好衣裳走出止水轩,一抬头,繁星磊磊布列空中,像是一盘征劫诡谲的珍珑棋局,棋子的落点是造物主不肯告人的机秘。出了寿慈宫,往御锦苑方向走去。橘黄色的宫灯绽放寒艳的花,和星光一齐照见正在无聊连绵的皇宫。皇宫,世人俯首,万众仰望,而本身笨重沉闷,只有高啄的檐角充满挑破陈规的锐利,直追星辰而去,占据了映弦的视线,将幽思远绪引发。风起时,她像一缕孤魂浸入宫中夜色,在万籁声宁的星空下去叩问生存的意义。道士修生,佛徒悟死,圣人忘情,我辈且作一问。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
串串疑问谱成一支飘邈的古歌缭绕幽碧夜空,直到映弦接近紫云宫时,才划上了休止符——因为一个熟悉的背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是黄玉珍。这个疯贵妃,半夜里跑出来又想干什么?映弦稍作迟疑便紧随其后。只见黄贵妃义无反顾一路往北而去,越走越快,身形如鬼似魅。明明是寂静的黑夜,映弦跟着她奔驰时竟觉夹道尘土飞扬,耳边若闻车辚辚、马萧萧。就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贵妃突然停住了脚步,直挺挺地站在某地——正是映弦白日造访的虚静观的石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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