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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第1页)

孔子适楚。

孔子到了楚国去。当年楚国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广西贵州的边缘,实际上安徽这一带都是楚国的范围。据《庄子》上讲,孔子到过楚国,一般的记载上,孔子周游列国,但没有到过楚国。湖南湖北的朋友经常说笑,我们是孔子不敢去的国家。孔子到楚国边境要遇河时,车轮子坏了,叫学生子路去借个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见一位大嫂的在河边洗衣服,就很有礼貌地说:大嫂,我向你借一样东西。话未说完,这位大嫂让子路等着,就回去拿来了一些钉子、木头,还有一把斧头给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说:你不是孔子的学生吗?你向我借东西,东方甲乙木,你要木头,西方庚辛金,你要钉子,斧头,对不对?子路一听傻了,回来对孔子说:楚国不用去了,楚国妇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经》八卦,我们这一套去卖不开。所以孔子没有到过楚国。这个故事是两湖的朋友最先告诉我的。我说这是在骂你们两湖人。他说怎么是骂呢?这是吃我们两湖人的醋,我们两湖是连孔子都不敢来的地方,所以全国都吃我们的醋。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ldo;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rdo;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国。&ldo;楚狂接舆&rdo;是楚国一个著名装疯卖傻的狂人。狂人并不是疯子。过去说的狂,就是满不在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的味道。道家的书和《高士传》都说他姓陆,名接舆,也是道家著名的隐士,学问人格都非常高。孔子来到楚国,楚狂接舆一听老孔来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后,电铃也不按,就站在门口讲了一句话:&ldo;凤兮!凤兮!&rdo;这个&ldo;兮&rdo;字,大家素来都读成西。年青时,有一个学问很渊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诉我,&ldo;兮&rdo;在古音中应读&ldo;啊&rdo;。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诗经》以后,都读成西,搞错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这个&ldo;兮&rdo;,等于白话文的&ldo;啊&rdo;,就是人拉长声音唱起来的尾音。天下人已经搞错了那么多年,那就将错就错吧。

楚狂按舆说:&ldo;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rdo;凤凰,凤是凤,凰是凰。古人说麟、凤,有时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绝对太平,两代有道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乱世的时候就看不见。逭两样东西,是中国文化的标志。现在楚狂接舆是用凤来比孔子,他说凤啊!凤啊!你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倒霉,到这个衰世来。&ldo;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rdo;这是中国文化道家的历史哲学。他说孔子希望的人类社会道德的世界,只有两个时代有,一个是过去,几万年以前,&ldo;往世不可追也&rd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几万年以后有这个世界,你已经来不及了,&ldo;来世不可待也&rdo;。等于我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两个好人,一个还没有出生,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大对头的人。

楚狂接舆骂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个已经过去,永远也看不见了,一个还没有来。我们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讲历史哲学,而且讲历史哲学的批判,这是我们文化上的一部大书。所谓《春秋》讲三世,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一种是&ldo;衰世&rdo;,也就是乱世,人类历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国史,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衰世进步到不变乱,就叫&ldo;升平&rdo;之世,应该说,如汉唐两代,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好一点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尧舜禹时代,还要稍高一点。最高的是进步到&ldo;太平&rdo;,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ldo;太平盛世&rdo;。以《春秋》看来,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点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所标榜的&ldo;理想国&rdo;,和道家思想的&ldo;华胥国&rdo;,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国,佛家的极乐世界。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真正的太平盛世,等于是个&ldo;理想国&rdo;,几乎很难实现。所以,楚狂接与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乱世,是比乱世好一点的衰世。你虽然是个凤凰,凤凰生在这个衰世比野鸡不如。你看这个疯子啊,人家孔子是从外国来的,他就站在门口比手划脚地骂了孔子一顿。

&ldo;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rdo;这是历史的哲学。当&ldo;天下有道&rdo;的太平盛世,就是圣人的时代,圣人的世界。同样的观点,我们知道,佛出世的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转轮圣王的时代。但化身佛什么时候来?宗教家什么时候投生?当天下乱了,需要救世时,&ldo;天下无道,圣人生焉。&rdo;所以当圣贤,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态来受苦受难的。楚狂接舆说,你老孔在这个时候来投生,你能一辈子不受刑法,不被杀头,保住吃饭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要到处周游列国,到处传播文化,救世救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你说这是在骂孔子,还是在爱护孔子?这是历史上有名的&ldo;凤兮之叹&rdo;,用凤凰生在不得势的时代来比孔子。楚狂接舆的理论,一个人生在衰乱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事对一个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个朝代变动之时,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识分子。

&ldo;福轻乎羽,莫之知载;&rdo;这是历史哲学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难了,幸福这东西比羽毛还轻,没有办法把它装起来。拿新的文学来形容:幸福在我们前面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庄子用古文学来描写,&ldo;福轻乎羽,莫之知载&rdo;。所以,永远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这叫做幸福。&ldo;祸重乎地,莫之知避。&rdo;那&ldo;祸&rdo;,那痛苦,象地一样不会离开我们的脚跟。换一句话说,人活在世上,幸福是这样地难以把握,因为它太轻飘,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艰难痛苦这些&ldo;祸&rdo;像大地一样,你始终离不开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祸福中。所以楚狂接舆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国来呢?你到处传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观念到处散布,这只有我懂。这个时候想出来挽救这个时代,你危险极了。&ldo;画地而趋。&rdo;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很高明,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那里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人生每一个人都是&ldo;画地而趋&rdo;,造四个字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讥讽。所以佛家讲解脱两个字,很了不起!怎么解脱?不&ldo;画地而趋&rdo;,自己不规定范围,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ldo;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rdo;&ldo;迷阳&rdo;,是土话,是路上的荆棘。实际上,&ldo;迷阳迷阳&rdo;,也可说湖北湖南一带的喜欢吃辣椒的,麻辣麻辣,这些东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边走边念,&ldo;迷阳&rdo;不要伤到我的脚。古人很迷信,出门时就要念&ldo;迷阳&rdo;这样的咒子。&ldo;吾行却曲,无伤吾足。&rdo;我走得很慢,很小心,这些有妨碍的东西不要伤害到我的脚。这四句话,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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