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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那些真的将军对他都很尊敬。有谣传老头儿是儿童文学爱好者,整理改编过很多民间儿歌童谣,还有人说他写过一本真正的童话,出版过,还译成过藏文。
老院长上班主要内容就是到各班串门找小孩玩,还像圣诞老人一样分发糖果。保育院本来严禁儿童吃零食,家里带的也要没收,只有他可以无法无天,任意施为。阿姨们对他这条颇有意见,但此举深得童心,也没见哪个孩子吃了老院长的小小不然的东西从此刁了嘴坏了肠胃。
老院长也和妇女们一起笑,同时对犯人笑。老人的眼睛注视孩子总是显得柔和。他对我很好,好像还开玩笑,逗了我几句,使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立了什么大功,不由也快乐起来。一五一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第二天早晨,方枪枪被自己的尿憋醒,发现全班小朋友都起了床,穿好衣服在地下玩。阿姨没像往常急着把他哄出去做操,站着聊天。看到他醒了,新接班的——孩子们都叫她“糖包”的——年轻阿姨唐姑娘殷勤地赶来给他穿衣服。这唐姑娘平日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方枪枪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瞅着自己一个劲儿抿嘴笑。检查被褥发现方枪枪没尿床,还夸他:真能干,真了不起,真看不出你。方枪枪被夸得也有些飘飘然,主动自己系扣子,连献媚带点丑表功:以后我还能不尿裤子。唐姑娘大笑,捂着氟化牙断句残章地说:…好,出息…。
方枪枪跳下地,专宠一般牵着“糖包”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门才发现今天全班出操都晚了,大班中班的孩子已经排着队在院里做了半截儿操。太阳升到海军的黄楼庙顶,一批光线扫过来,齐齐打在方枪枪这么高孩子的眼睛上。他在阳光下卖力地晃头踢腿,扭动腰肢,他要让欣赏他的阿姨看看,他什么都有一手,保育院这套雕虫小技没他拿不起来的。转体运动时,他还不忘顺便回头看看陈南燕。陈南燕边做操边和旁边的男生说话,举手投足偷工减料,都只完成一半。
在方枪枪眼里陈南燕这种懒洋洋的操式分外流畅。跳跃运动时,她的抓鬏突然活了窜上窜下,飞得比她人都高。方枪枪看得羡慕,只觉得自己头脑简单,少了很多优越性。
各班阿姨分站在院中四处,都把目光投向方枪枪和陈南燕之间。看到方枪枪如此充分表演,不堪人目,不免互相交换眼神,嘴里啧啧生叹。
散了操,各班回房。小班的孩子在门口挤成一疙瘩,争先恐后往里拥。方枪枪两手搭在陈北燕肩上,屁颠颠推着她往前走,嘴里还啊啊喊着无字歌。陈北燕边走边甩肩膀,一步一个白眼一声讨厌。活动室里已经摆上早餐,小桌小椅拉开虚席以待,一笸箩豆包个个娇小软软地挤在一起冒着蒸汽。方枪枪兴高采烈进了屋、刚迈进门坎儿便像被施了定身法傻在原地:李阿姨在桌后弯腰侧脸,一只左眼乜视着他。只这一眼,就把人群中的他单摘出来。方枪枪如同白日见鬼想往后缩,却被身后涌进的孩子又推前了几步,仍在头排,眼睛粘在李阿姨身上怎么也摘不下钩儿。
李阿姨拎着一只盛满玉米粥的抗旱浇地使的大号铁皮桶,一手执长柄铁勺,正往桌上的小碗里分粥。她沿着长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黄澄澄颤巍巍凝成冻儿的玉面粥,凭空一舞水流星一般摔进空碗,左眼闪一下光芒。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她动作刚劲豪迈,眼光不卑不亢。
她走到小桌尽头,折了回来,发这一边的粥。手势不增不减,脚步不疾不徐,只是方便沟通换了右眼。她走过方枪枪身边,方枪枪自动跟上,小尾巴一样她转身转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干吗。李阿姨发完粥,勺“(口当)”一声扔进空桶,走到一边窗前站着。
方枪枪面对她低头,不言不语、两个嘴角使劲往下拉,撇成个八字像猫眯的两撇胡须一耸一耸。
李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两分钟,方枪枪终于被看哭了。他闭着嘴,一声不出,两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泪一串串滚过脸蛋。
哭啦。唐始娘在一边笑。
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呐,什么都懂。李阿姨摸着脚下这孩子的脑袋对小唐说。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过来把方枪枪往小桌那儿推。
方枪枪不走,含着泪眼仍旧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叹口气说,批准你了。
方枪枪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很响地忒了粥。露出一只眼还往这边瞅。小朋友们都用饭碗遮住每人的脸,专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惨不忍赌。
李阿姨笼中兽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抬后腿鞋底子蹬着暖气片,伸手进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并不点火儿,过了会儿干瘾又装回口袋。“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应一笑。
窗外,尘土在坚硬的地面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来追去。光秃多岔的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中戳戳点点。李阿姨背倚窗台双臂抱肘独自呆在室外,一缕缕青烟从她脑前冒出飞快地扯散飘走,孩子们挤挤挨接脸、手贴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么变魔术变出的烟来。
老院长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围巾经过窗前,低头走得很急。李阿姨和他打招呼才抬脸,站住交头接耳说话。孩子们在屋里认出他来,欢呼雀跃,隔着玻璃齐声问好。老院长只见孩子们张嘴,不闻其声,还是摘下口罩露出一张陈永贵式的皱纹密布的笑脸。李阿姨见老院长突然笑了,随之回首。一屋孩子惊见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哄而散。
李卿姨带着一身寒气和烟味回到房间。沏了一缸子热茶,端着那个印有“最可爱的人”字样的志愿军水缸慢慢镀过室内。踱步时她把屋里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孩子们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顾的游戏,为一些无聊的事情激动,该哭的哭,该笑的笑,东倒西歪,叫苦连天。一路上都有孩子来向她喊冤告状,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人孩子们的小是小非当中。又走了几步,她警觉起来,觉得哪儿有点不对,站下细琢磨,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像刚被贼光顾过的事主儿,进门觉得家里被人动过,面儿上看又一下看不出变在哪里。总之是不对。李阿姨下意识地开始数孩子人头儿,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长进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们欢呼着奔向天安门一样奔向老院长,跃水海豚似地一头接一头扎进老院长怀中。老院长踉踉跄跄,差点一屁蹲儿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撑住了他。
顷刻间,老院长已经像尊广场上落满鸽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双脚离地嗷怪叫,一百多只爪子掏进中山装所有的四只口袋。雕像蹒跚地孔雀开屏个般转动扇面。此人参加革命前一定是码头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长给孩子们讲了个号称安徒生的大鱼吃小鱼的故事。李阿姨闻所末闻,认为纯粹是胡扯。
老院长又去二楼破坏那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头顶楼板一通犹如案板剁馅的杂沓脚步响,可知那里一片大乱。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保持一颗童心。老李乐呵呵地坐在一张孩子的小椅子上,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末儿,痛饮一口。这口热茶还没落肚,只见李阿姨脸一下沉下去,屁股硌了图钉似地猛一家伙站了个立正,马不停蹄冲进寝室。
从寝室出来又飞进厕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枪,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缭乱。李阿姨在厨所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像刚在里面挨了黑棍,人不是很清醒,但还竭力保持着仪容。
她慢吞吞,边说边想问满堂小朋友:方枪枪——后半句她失去控制,发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弛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
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花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满动荡人。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内有12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fèng、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激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始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硬梆梆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猴脸一栏镶着毛边。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已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遭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的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但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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