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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蒹葭关押在大理狱,张颀一时无法相见,也不知沙人状况如何。身侧的赵耀急得跳脚,张颀终于慢慢回神过来——蒹葭是自己府邸的家奴,倘若他犯下劫持大罪,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在身侧诸士的催促下,张颀匆匆赶往皇城告罪。
张思新迅速下旨,令张颀会同大理寺少卿堵健,审理魏蒹葭,问案定罪。这道圣意,又在朝中掀起一阵波澜——按照南朝审讯回避制度,司法官与嫌犯有关系的,理当回避,张颀的家奴犯罪,张颀或许就是幕后主使,实在难辞其咎。张思新却打破常规,大大方方将案件交与儿子审理。张颀捧着圣旨,如同捧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必须立刻行动,为自己洗脱罪名。
张颀曾经在刑部和大理寺任职,熟悉南朝断狱的程序,然而,他太熟悉魏蒹葭,审讯的“五听”用在这个沙人身上,可以说毫无用处。这个与自己相处十六月的沙人太惯于演戏,他完完全全的骗过了自己。张颀迅速抓捕了平素与魏蒹葭来往的所有人,一一讯问。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真相浮出水面,怵目惊心。
五日后审案开始。魏蒹葭拖着当啷作响的镣铐,一瘸一拐挪入公堂时,张颀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看得出来,沙人竭力齐整发髻和囚服,试图保持自己素日的骄傲,然而,他苍白的面容掩饰不住虚弱和疲惫,曾经灿烂如星的双眸如今黯淡无光,艰难的行止,和血迹斑斑的囚服,暴露了刀剑棍棒在他肉体留下的伤害。眼前这个大胆劫狱的罪犯,真是海棠花下粲然绝美、皇城禁宫低眉顺目的沙人么?
不知怎地,一股森森的寒意蓦地从张颀脚底升起,湮没了张颀头脸,一直透到脑门,张颀不自禁地伸掌,紧紧按住了几案。他自己也说不出,胸中涌出是什么样的情绪——震惊,羞辱,悲恸,酸楚,愤怒,或者其它什么情感,他不知道。
德王抿紧嘴唇,沉沉不语,公堂上的气氛凝重而窒息,坐在旁侧的大理寺少卿堵健拉长着脸,叫苦不迭,“偏生让我摊上这件倒霉事儿?”——众所周知,德王嬖幸堂下的阉人,两者的风流断袖在木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偏生夹在这尴尬的公堂之上,左右不慎,都会引发雷霆震怒。欲待缄口假装泥菩萨,却又不敢有负圣命。御史台那班不消停的中丞御史们,正瞪大眼睛准备挑错,自己断需谨慎,以免栽了跟头。
拿定主意,堵少卿咳嗽一声,低低提醒,“沙人上堂,按律先笞四十——大王以为如何?”这句提醒,仿佛一阵波纹,划过张颀的心底。曾几何时,蒹葭跟他讲述“南律笞四十”虐杀沙人的故事,他又是怎样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会保护你!”如今想来,都是一场烟消云散的笑话。
张颀面色阴沉,迟迟没有反应,堵健忍不住再次提醒,“德王!”张颀蓦地笑了起来,淡淡言道,“那便打吧!”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沙人的反应,蒹葭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狱吏们应声上前,驾轻就熟地操持这套流程,他们走到蒹葭面前,正待拖翻,张颀忽然喝止,“慢着——”
狱吏慌忙停手,听主审官下令,“给他加个刑几!”不知是不是错觉,狱吏觉察跪地的沙人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狱吏们有些吃惊,互相对望一眼,多少朝廷命官在此受审,都是直接拖翻伏地拷掠,一个沙人,哪里值得如此?狱吏们心中腹诽两句,还是迅速搬来刑几,熟练地按倒蒹葭,一五一十地行刑。
张颀双眼牢牢胶着在蒹葭身上,板子起起落落,沙人风摆柳枝般辗转摇摆,晃花了他的眼睛,带来阵阵晕眩。蓦地,一声“苦呵”贴着张颀耳边轻轻响起,那是蒹葭的声音。张颀手狠狠一抖,有些心悸地盯着堂下受刑的沙人,他的歌声怎么会在自己耳边响起?张颀记起来了,蒹葭贴耳吟唱的,是自己今生都再难忘怀的山坡羊……
¬;——“顿然间,啊呀鸳鸯折颈,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
——“啊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嗳,忒硬心,怎不教人两泪零?”
——“无端抛闪?抛闪无投奔。”
很久以后,山坡羊的曲调还常常萦绕在张颀耳边,挥之不去。每每回忆那场讯问,张颀脑海里弥漫着的,全是揉碎散落的海棠花,铺满了空旷的院落,远处飘来一曲凄怨的山坡羊,细若弦丝的歌声飘飘荡荡,与漫天漫地的惨淡嫣红相和。
张颀不记得板子起落了多少回,他只记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似煮沸的茶水,涌动出来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想他应该是怀着深深恨意的,然而,当狱吏拉动拶子时,蒹葭发出的惨叫,如利刃般划过他的心间。张颀暗暗拳起袖中的双手,面上挂起漫不经心的讥笑,带着几分挑逗的眼神,落在受刑犯人惨白的脸上,“疼吗?”
虚弱的犯人伏在凳上,浑身难以控制地痉挛,他慢慢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对上踞于威严高位的男子,“十指连心,焉能不痛?”
这句话听上去耳熟,张颀心中不由狠狠一震——眼前的沙人曾经捧起自己双手,满脸怜惜地叹息,“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从前的一切,原来都是作伪么?张颀竭力克制内心的酸痛,面上维持着几近僵硬的笑意,“既然痛不可当,那就说实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身世,本王早已彻查得清清楚楚——”
“呵——”犯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头凌乱散落的长发依旧乌黑透亮,仿佛缎子一般闪烁着光泽,“蒹葭劫狱,并无人指使,蒹葭实在无话可说。”沙奴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张颀陌生的表情,然而,张颀却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有些焦躁地吩咐,“拖近些,把犯人的头抬起来!”狱吏不明所以,七手八脚拖曳着蒹葭上前,蒹葭摇摇晃晃跪立不稳,被众人强拉着抬起头来。张颀盯着蒹葭左右端详,忽然发现,蒹葭的脸上竟然没有泪珠。张颀心头一惊,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他不是曾经说过,自己是桃花仙转世,常常落泪吗?
也许是觉得他的问话可笑,蒹葭轻轻地摇了摇头,雪白干裂的唇角沁出一丝微笑,“眼泪有什么用?郎君曾经说过,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心疼——蒹葭在这公堂上落泪,徒增仇雠的笑料罢了。”
仿佛一阵罡风吹过,张颀面上的讥讽笑意烟尘般四散消逝。他狠狠闭了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绞痛,过了片刻,这才重新张开,双眸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悲凉和哀痛,“为什么?玉奴,为什么?”自己对他难道不够好吗?他为什么不肯安份地待在王府,享受他给予他的一切?如果他收手,他会原谅他的,他也会尽力——保护他。
听到“玉奴”这个昔日称呼,蒹葭再次笑了,张颀看到,仿佛什么神奇力量慢慢注入沙人的身体,蒹葭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郎君——”他暗哑地开口,原本因为疼痛黯淡无光的双眸,忽然回光返照似的亮了一亮,“我——是个沙人。”
“郎君,我是个沙人。”原来,蒹葭从前反复跟自己提及的这句话,蕴含着如此深意。张颀气极而笑,“因为你是沙人,所以你串通刺客行刺,还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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