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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了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的,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想王田香一定在对面楼里,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的房间,看没什么异常,便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情况,老鳖来了,王处长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的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想起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恍然有悟,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老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脱掉外套,和一个手下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他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交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这时候你就是主人,事情就是卖废纸,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打草惊蛇。所以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了。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是有价值的。价值不菲。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的聊天内容是闲的,没意思的,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心急了吧。心里急了,容易失却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乱、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对面楼里那些人的关怀之心欲盖弥彰地交代一番,让老鳖在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老鬼坐不住的,稳不起的: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后者是一针麻醉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醒不了: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缝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看好戏了。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那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就不劝自降了。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他感激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
刚送走老鳖,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了屋?原来王田香见老鳖被小兵带进屋,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就绕到后面爬窗进来。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在墙外都听到了,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他们部队营区的清洁工。王田香想,这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背后长着大小好几双眼,他象征性地在外面转了一下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影的,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王田香盯着他,心想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他进了后院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还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放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不成了脱裤子放屁,多事了。”但肥原怪罪自己,认为他太早地让胖参谋去喊老鳖。“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难以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这大不相同了,”肥原不乏卖弄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就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之行用意概不出二: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在他身边泄了密,让他有幸听说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嘛,可毕竟是耳听无凭,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你透消息给他时,说了老鬼在哪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们没说他凭什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那里。老鳖本该不知道的,要知道了必定是老鬼家属告诉他的,这足以说明老鬼家属一定也是共党。但是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所以,我们就可以排除顾小梦。”
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了,所以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被他们喊过来的,还是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头的话都说了,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同党。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给弄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缠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他叹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有了,他还能抵赖吗?敢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有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
“没有。”肥原笑,“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不走干什么?难道还住下来不成?当然,住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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