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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妇就情妇……三十万是什么?岂有此理……”
“……”
“……瞧不起贺昌,好的……这狗东西居然忘乎所以……了酒厂的财务隐私……天助我……”
“他终于和他的老婆闹翻……老畜生……没舔犊之情……谁调教……”
“贺昌愿出四十万包我一年,这并不是什么高价……贱卖……”
“……果然,这老东西经不住激……和我结婚?……”
“……没在敌人的枪口前趴倒,会在女人的肚子上趴倒……”
“上帝……将我的计划和梦想七折兑付给我,我也会感激……”
“……”
等等内容,他被强烈的好奇心抓住,仔细地看,一边不由自主地猜补,还是很容易地断出其主要意思。这是她的一场受伤和报复的记录。
总的看来,几十页的内容该是这样的:云婕在电视台工作进,一次在中宁酒厂的邀请采访活动中,认识了中宁酒厂的老总孙浩——被其酒宴后用药骗奸——孙浩用二十万让其缄口——为报复,她破罐子破摔,转而主动接近孙浩——辞掉电视台的工作,从商的同时做其地下夫人——尔后孙浩夫妻反目,家庭解体——为了搞垮孙浩,她故意引诱与他有隔世之怨的贺昌,让二人吃醋赌气,激出孙浩更多的资金,她从二人的争斗中获得了四百余万,其中孙浩就占了三百五十万以上。后面两页记录了她每次从孙浩那里所得的款额,落笔冠冕堂皇:青春折旧金。绝大多数数目已难辨清,其倒数第六笔也许是金额中最大的,有六十万之巨。曲羽看着这本模糊的日记本,以前在心中已经硬化定型了的云婕的形象逐渐变得朦胧了,他又看到了另一个云婕,让他叹息:如此玉石俱焚,又有何可取之处?他大致明白了云婕最后一次选择孙浩而没有选择贺昌的原因,并不如曲商生前所分析的,而是他打算把孙浩榨干后再扔掉,贺昌却糊里糊涂地被她利用了。他再将日记本上的内容辨析一遍,仍然只能得出上面那些意思。至此,他对云婕算有了一个较全面的了解,他不想再看,但对云婕的痛恨忽然之间减轻了大半,他合上日记本,休息一阵,继续收拾。
他从另一本受潮的空白笔记本中翻到了十几封夹着的陈旧的信件,本不想看,还是被好奇心和刺探欲揪住不放,他将信打开两封,原来是云婕念书时班上的男生们给她的求爱信,文笔拙稚,但非常感人。曲羽一看之下,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立即装上,夹好复原。他继续收拾,见到几本王老太生前常念的经书《华严经》、《金刚经》,别墅里没有别的可供打发时间的文字,他就将几本破旧经书取来,放在自己的床柜上,又另外收拾了两间屋子,清扫一遍,大致够自己和小曲子活动的空间。此时,天已亮了。
第三二章
搬迁结束后,他又时时陷入空虚的层层笼罩中。夜深人静的时候,瞧着身边熟睡的孩子,他感到莫名其妙,怀疑孩子与自己总不相关,怀疑自己与自己也不相关,总有一股频死感席卷而来——谁能救曲羽?他无力地呻吟,有时,竟象慌不择路的逃兵为活命干脆躲进空冢,他抓过王老太遗留的经书随手翻到一篇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念:
“……或至善趣。或至恶趣。或具诸根。或不具者。或生善处。或生恶处。端正丑陋。苦乐不同。业不知心。心不知业。受不知报。报不知受。心不知受。受不知心。因为知缘。缘不知因。智不知法。法不知智……若身是梵行者。当知梵行则为不清静。当知梵行则为非法。当知梵行则为厚浊。当知梵行则为臭恶。当知梵行则为污秽。当知梵行则为尘垢。当知梵行则为谄曲。当知梵行则为八万虫。若身是梵行者。当知身四威仪则为梵行。左右顾盼举足投足则为梵行。若口是梵行者。当知音事则为梵行。当知语言则为梵行……若意是梵行者。当知觉观意念不忘思维幻梦等悉为梵行……
“……一一如来自身中。变化毛孔不可说。于彼一一毛孔中。生出异色不可说。于彼一一异色中。放妙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出宝莲花不可说。于彼一一宝莲花。各有宝叶不可说。于彼一一宝花叶。有微妙色不可说。于彼一一妙色中。出生莲花不可说。于彼一一莲花中。各放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生出净月不可说。于彼一一诸月中。复出净月不可说。于彼一一净月中。出净光明不可说。于彼一一光明中。出不可说明镜日……”
他心慌意乱地随翻随念,随念随翻,自己也不清楚出自何目的,过口即逝,过目即忘,完全没有搞清也根本不想搞清其文意法旨,在疲惫不堪的时候,空虚终于被甩掉了,经书一的扔就进入梦乡,片刻,他碰到一幅幅瑰丽的的幻境中:或有或无的空间,虚虚实实的高台,云雾缭绕中,有百万亿宝网罗覆其上,百万亿华帐以张其上,百万亿华幔以垂四边,百万亿香帐普醺四方,百万亿方帐以张其上,百万亿华盖诸天执持,百万亿宝盖以盖其上,百万亿宝衣以敷其上,百万亿妙宝楼阁……中有一人叫曲羽,如云如气,没有丝毫欠缺,充满天地间,无量无边无所依——这就是曲羽!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酣畅淋漓地大叫一声,顿时醒来。身边的孩子被吓醒,哇的一声哭开去。他只觉得头要炸,昏沉沉地下床,给孩子取来一块果冻,好不容易孩子才止住哭声。
早上,大街上两个女人互不相让的吵架声惊醒了他,他起床看看,开始寻找今天存在的理由。谢天谢地,找到了,今天存在的理由就是昨晚做了一个长梦,而今天早上又看到两位年长的女人当街撒泼。
最初的几天,几本经书还能为他抵挡一阵空虚,不到一周,枯索无聊的经书就越来越不行,他厌恶。空虚追上来,他几乎无处逃生,硬着头皮接受攻击,十天半月过去了,他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落败。
搬来聚雅街后,上班时间照顾孩子的问题重新凸现出来,他打听得附近有家收费不高的托儿所,再顾不得什么,就把孩子送去,解决了大问题。也许是他工作没出现任何差错的缘故,被大家评价为出色,他从农业办公室调到了刚成立的丧葬办,负责全镇的丧葬管理工作。他发现自己有一点“活阎王”的味道了,大概可以让死人们不得不对自己敬畏三分。其实,丧葬办只是镇上为应付市里下月要对宁河区丧葬管理工作进行抽查而设的临时机构,检查一过就要撤销。他被安排一方面整理以往的文字资料,以备检查,另一方面要尽快搞个把典型事件,以体现工作成效。他对丧葬工作很陌生,强撑着到镇上附近走走,看看,沿公路书写标语,印刷了百十张宣传单,并拍了些照片。至于典型事件,他想而又想,决定先去附近了解有没有新坟,再作打算。他走了一圈,在距镇上不到五百米的一处历史形成的坟山上就连续发现了两座才埋不久的坟墓,他走过去,向正在旁边菜地里种菜的农民打听墓主。种地的农民诧异地打量着他,以为他是死者们生前的债主,老半天其中一人才不情愿地告诉他,左边新坟埋的是自己的母亲,是三个月前过世的;右边的是邻居病逝的儿子。曲羽问:“你们为什么要土葬,不知道宁南是属于火化区吗?”
“难道火化很舒服吗?”其中一人带着逆反心理小声地咕了一句,他听得真切,哭笑不得,说道:“违反丧葬管理,未实行火化,要受重罚,你们应该很清楚。”
他始终忘了作自我介绍,两农民已听出他是管理丧葬工作的,认可他对死者有管辖权,他们告诉曲羽,村上所有死人都是火化后才入土的,他们能出示相关手续。曲羽松了口气,倘若果真将两具腐骸挖出来火化,虽然可以制造典型事件,但麻烦可大了。他改口敷衍地称赞几句:“好!你们做得好!执行火化政策好!但美中不足的是火化后不宜再土葬,即使土葬,也不能坟墓高立,应该平埋、深埋,懂吗?现在正值严查期间,希望你们支持、协助,配合我们的工作,及早夷平,否则上面来人,我为难,你们受罚蒙受经济损失,划不来,是不是?”
两农户被没落的、大难临头的精神状况弄得面面相觑,接受了他的说教,带着同情色彩地表示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于是曲羽安排:“十天后,我会再来,希望眼前看到的是平地,地下安眠着你们的亲人,上面栽着青松。若如此,人们就会成为移风易俗的楷模,此处就是迎接检查定的点子。”
他许诺给新墓墓主每人发一百元的带头奖,再让他们联系几个农民把这片二十余座墓冢构成的坟山,大致收拾、铲削干净,再将十来座无主墓削平,栽上松,供检查之便,总费用谈妥为三千元。
以往镇干部在老百姓中开展工作有两个法宝,一是吓,二是罚,以惩代奖,老百姓逆反心理很重。曲羽的做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农户很快接受了。第十天,他再来此处,不仅两座新坟变平了,十多座无主墓也平整了,上面都种上了人把高的杉树。他感谢他们办事神速,再回去在文字资料上做点填充,完全可以应付过去了。
镇上为应付本次检查安排的经费为八千元,检查结束时,曲羽实际耗费不到一半,他花很小的代价完成了使命,获得了六百元的奖励。众人这才发现他是搞死人工作的好手,由此及彼地想到他对开展老年工作(在向死亡迈近的人的工作)也肯定有独到的手腕,于是安排他担任敬老办的主任。敬老办同样是为了应付上面检查临时设立的,用的是已完成使命的丧葬办的办公室,牌子换了,整个敬老办就他一人,即是官,又是兵,隶属民政所。他疑神疑鬼地接受了工作,搁了好几天,才准备了解一下敬老办的工作该如何干。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资料,从民政所提供的资料上才知道,镇里不少居民就是原中宁酒厂的职工。企业消亡后,有不少人生活贫困。老年者尤其突出。他粗粗一算,街道上仅六十岁以上的酒厂老工人就有近三十人,包括原中宁酒厂的一位老会计瞿华利。瞿华利年近七十,和老伴一块住在胜利街十八号,无儿无女,一直是民政关注的对象。按工作要求,他应该首先对老人们的生活状态作个简单的社会调查,以准备书面资料。他对自己作了好几次动员工作,才打起精神,决定首先造访瞿华利。
瞿会计夫妇二人的日子过得很封闭。平时,他们的大门总是关着,只有一根闭路电视信号线把外界的信息给他们输进去。偶尔,会计夫人蹒跚着上街买菜,买完菜后又迅速回家,关上门。关于老会计,以前曾有过不少与之相关的财经方面的绯闻,有人认为他有贪污嫌疑,有人认为他是很清白的,但他退休以来,生活从来就没有起色,自从成了民政关注的对象后,各种谣传早就不消自散了。自退休十来年,他和夫人从未走访邻居,也反感邻居串门,他们老把自己关在屋内度日,左右邻居很费解。有时他们三五天不出门,邻居们才去敲敲他们的门,目的是看二人是否出事。曲羽听着邻居们的讲述,立即怀疑夫妇二人是因贫困而自卑、因自卑而自绝于众的、同时患有老年孤独症的人。他敲瞿会计家的门,敲了老半天,才听到里面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脚步声来到门前,停止了,显然是主人正在从门洞里向外窥视。也许老眼昏花,不易看清的缘故,好一阵才开门,开了一扇,会计伸出半个头来,曲羽介绍自己,老会计满脸疑惑地把他让进屋里。屋里光线暗淡,穿过内廊,才到正室,然后老会计招呼他坐。在客厅里站立已久的会计夫人脸色紧张,一言不发地给客人倒了盅茶,放在他旁边,又回到原位站着,望着他,好象贸然来访的客人会使她大难临头。老会计在对面坐下,也没有话说,目不转睛地望着客人的一举一动,充满着戒备。曲羽感到很不自在,同样无话可说。坐了片刻他才问:“二位老人家,目前每月能领到多少生活补助,日子过得还顺利吗?”
“不多,不多,不顺利,不,顺利。”会计忙回答。他的回答让曲羽更找不到话说。曲羽忙起身,在屋内随便走走,看看,二位老人的视线随着他移动而移动,两张脸上同时带着惊惧的神情。屋内陈设很简单,老式组合柜上一支茶壶有此古典味,曲羽拿在手里看看,会计夫人忙开口解释:“那是只茶壶,并不值钱。”
曲羽没理会,将茶壶入回原处,又拿起旁边一个陶瓷观音,会计忙忙搭话:“那是观音像,更不值钱,朋友送的。”
曲羽又拿起观音像旁边还插着香的香炉看,会计夫人又说:“那是香炉,专门烧香用的。”
曲羽发现自己在主人眼里几乎成了强匪,他望着二人,莫名其妙。他说:“二位老人何必信佛?你们可以出去散散步,练练太极拳,学习秧歌,有益健康。”
“那是,那是。”老会计回答,口气中完全是希望曲羽立即离开。曲羽明白了二人的意图,只得起身告辞,夫妇二人如释重负地把他送到门口。待他刚跨出,立即将门关上,回里屋去。
曲羽打起精神又走访了一些老人,大多数老人对群体活动没有兴致,瞧着年青人们风风火火地将社会推着冲,他们或漠然置之,或叹息、失落。平淡地经过了人生的春夏,进入了秋天和冬天,曾经的盛气已经磨尽,不少人在无奈中抱着大限将至的念头,似乎在坐以待毙。麻将,是老年人们主要的、足以和电视相抗衡的遣时工具,有的可以为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或许麻将之于大多数人,不仅仅是消时,也是他们人生成就欲没有得到满足时的一种替代和补充。它的魅力大概是使他们获得一个成功快感的时间短促,无需漫长的等待和奋斗,即使输上一局,也只遭受片刻的痛苦打击,之后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希望。为如此的成败付出心血代价是大家都承受得起的,可惜这种小赌博也有人为之献出生命。前不久,就有位下岗女工因得了个自摸四翻的满堂彩,惊喜胜如范进中举,当即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另外有些老人,偶尔三五个在一起,散散步,下下棋,大都因退休早,多病而经济拮据,少有外出旅游。当然,老年人中也有经济宽裕的,主要是因为有富裕的儿女。贫富往往不相来往。富者发泄式地用人民币购买快乐。有位姓张的老头,两年间在附近几十个色情服务的场所里花了数万元,惹得一身性病,仍然执着于自己的爱好。人性中那头解禁了的野兽跑出来,四处冲撞,赶得他总奔波于性病诊所与发廊之间,儿女们给他的养老金基本被他的性器官给消耗了。他的风流韵事成了附近居民们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精神佐料。曲羽发现难以把这批游离的各行其是的分子统一起来干什么。想而又想,建议镇里拨点款,搞个临时的敬老院,或老年俱乐部,弄一批老人住进来免费吃喝几日,待检查过后遣散了事。他不知不觉沉入到这些琐事中,获得一丝少有的安定。但是安定是脆弱的,稍不留神,还会跌入空虚的深渊中。
星期五早上,他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坐车去上班,刚进办公室,听到外面传着个奇怪的消息:今天一早,有人去敲已两天没人外出的瞿会计家的门,敲了半个小时,始终没听到应答声,因为近几日天气忽然转冷,加之不少老年人都有生火取暖的习惯,大家纷纷猜测二位老人出了事。由于老会计夫妇平时和邻里相处生疏,拖沓的邻居们才把消息反映到镇里。曲羽以为是谣传,不想听,起来准备将办公室的门掩上,民政所所长走过来,向他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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