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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十一月,我应邀与中国作家协会的几位领导,前往甘肃天水参加一次民间举办的文化活动。但我和他们所乘的不是同一车次——家附近就有代理售票处,购票方便,于是我单独踏上了由北京西站始发的,晚上八点多开往西部的列车……
我已经很少乘长途列车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组稿组的一名编辑,陕西、甘肃、新疆都在我的组稿范围,所以那两三年内,我每年都是要乘坐几次西线的列车的;那时在中国的西部的农村,乘坐过火车的人还是很少的,成千上万西部农村人口向中国其他省份流动的现象还没出现。西部的农民如果要到外省去讨生活,大抵靠的还是他们的双脚。正如西部的一种民歌——麦客。
八十年代初曾有一篇口碑极佳的短篇小说《麦客》,描写当年因天灾收获自家土地上的劳动成果的希望已成泡影的西部农民们,为了挣点儿钱将日子继续过下去,成群结队越省跨界,去往中原和南方帮别的省份的农民收割庄稼的经历。在西部蛮荒的山岭之间,在原本没有路而后来被一代一代走西口的中国农民们的脚踩出的蜿蜒的野路上,他们的身影连绵不绝,越聚越多,终于形成一支浩荡的不见首尾的队伍。他们甚至连行李也不带,很可能有的人家里就根本没有什么可供他带走的行李。除了别在腰间的镰刀和挎在肩上的干粮袋,他们身上再就一无所有。那是中国农民的长征,不是为了革命,而是为了糊口。隔年似乎是由兰州电视台将《麦客》拍成了两集的电视剧;在北京,在我的家里,我看得热泪盈眶。记得当年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还给电视台写去了一封信,祝贺他们拍出了那么优秀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电视剧。
当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出现在列车的卧铺车厢里,那是会引起一些好奇的目光的,因为当年并不是一切长途列车上都有软卧车厢,硬卧已是某种身份的证明。购票前要经领导批准,购票时要出示单位介绍信。故当年的我,从没觉得从北京到西部是怎样难耐的旅程。恰恰相反,在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常会感到优越。自然,想到西部的麦客们,心里边也往往会颇觉不安地暗问自己凭什么?当年我们许多中国人的意识方式真是朴实得可爱啊!
两三年后我调到了编剧组,以后竟再没踏上过西线的列车。屈指算来,已然有二十余年了。
天水市委对文化活动极为重视,预先在电话里嘱咐——我们知道您身体不好,请您一定要乘软卧。我想到我是去的西部,买了一张硬卧。
严重的颈椎病使我的睡眠的适应性极差。夜里不停地辗转反侧,令下两层铺和对面三层铺的乘客深受其扰。他们抗议的方式是擂铺板、大声咳嗽或小声嘟囔些不中听的话。我猛记起旅行袋里似乎带了一贴膏药,爬起一找,果然。反手歪歪扭扭地贴到后背上;用自己的手无法贴在准确的位置,但那也总算起到了一点儿心理作用,于是不再折腾……
整个车厢我起得最早,盼着到天水。然而中午一点多钟才到。望着车窗外西部铁路沿线的风光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逐渐显现得分明了,我似乎觉得那是我所乘过的车速最慢的一次列车;似乎觉得从北京到西部的途程比二十几年前远多了。列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然而我知道那不是使我觉得途程变远了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我自己变了。我早已由当年那个坐硬卧很觉得优越并且心生不安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不经常乘坐列车的人了。而中国,也变了。习惯于乘飞机的中国人与乘列车的中国人相比,尤其是与乘西线列车的中国人相比,在许多方面都发生了大的差别。每一座城市都尽量将机场建得更气派、更现代;因为它意味着也是一座城市面向国际敞开的窗口。而每一座城市的列车站,则空前的人群云集了。特殊的月份,往往满目皆是背井离乡的中国农民的身影。在大都市的机场候机厅里,一些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关于中国的概念;而在某些时候,在某些城市包括大都市的列车站里,另一些人将感受到关于中国的另一种概念……
沿线西部的乡村,它们为什么一处处那么地小?黄土抹墙的房舍,灰黑的鱼鳞瓦,家门前没有栅栏的平场,房舍后为数不多的苹果树或柿树;坎坡上放着几只羊的老人,在一小块一小块地里干着农活的老妪和孩子……一切仍在诉说着西部的贫困。
十一月是萧瑟的季节。西部的景象裸露在萧瑟之中,如同干墨笔触勾勒在生宣纸上的绘画草图。偶见红的瓦和刷了白灰或贴了白瓷砖的墙,竟使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尽管白瓷砖贴在农家房舍的外墙体上是那么的不伦不类,然而一想到有西部的农家肯于花那一份钱,还是不禁有些感动。西部农民希望过上好日子的那种世代不泯的追求,像杨白劳给喜儿买了并亲手扎在女儿辫子上的红头绳——父女俩自是喜悦着;看到那情形的人,倘对人世间的贫富差距还保留着点儿忧患,则难免让人心生愀然……
从西部返回时,我登上了一次特别的列车。因为还要乘飞机到广州去,故我得在咸阳下车,再去机场。
我持的是一张无座号的票,原以为注定是得在列车上站五六个小时了,却幸运得很,偏巧登上了一节空着几排座位的车厢。刚刚落座,列车已经开动。定睛扫视,发现自己置身在民工中间。手往小桌板上一放,觉得黏。细看,遍布油污,分明很久没被人擦过了。于是顾惜起衣袖来,往起抬胳膊时,衣袖和桌板,业已由于油污,难舍难分了。于是进而顾惜衣服和裤子,往起站时,衣服和裤子也不那么情愿与座椅分开了,那座椅也显然早该有人擦擦却很久没被人擦过了。好在布袋里有些纸的,于是取出来细细地擦。这时我注意到对面有好奇的目光在默默打量我,便有几分不自然了——一个人和某些跟自己有些不一样的人置身同一环境,他对那环境的敏感,是会令某些人大不以为然的。这一点,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是心中有数的。当年我是连队生产一线的知青时,甚至以同样冷的目光,默默地打量过陪着首长对连队进行视察的团部或师部的机关知青。那一种冷的目光中,具有知青与知青之间的嫌恶意味。何况,在那一节车厢里,我和我周围的人们的关系,连大命运相同的知青们之间的关系都不是。我将一堆乌黑的纸团用手绢兜着,走过车厢扔入垃圾桶,回来垂着目光又坐下了。原来这一节车厢的绝大部分座位也都有人坐着,只我坐的那地方空着两三排座位而已。座位、桌板、窗子、地面、四壁、厕所、洗漱池——那列车的一切都肮脏极了。
我将手绢铺在桌板上,取出一册杂志来看。偶一抬头,见一个站在过道里的中等身材的青年还在打量我。他脸颊消瘦,十一月份了穿得还那么少。一件T恤衫,外加一件摊上买的迷彩服而已。T恤衫的领子和迷彩服的领子,都已被汗渍镶上了黑边。我并没太在意他对我的打量,垂下目光接着看手中的杂志。倏忽我抬起头来,冲那年轻的民工微微一笑。因为我觉得他的目光并不多么冷。我想,我对一个看我时目光并不多么冷的人,理应做出友好的反应——尤其在这一节车厢里,尤其我以显然的另类存在于某些同类之间的时候。是的,他们当然是我的同类,或者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而且,还是我的同胞。而我对于他们,却分明地是一个另类。我所体会的中国,那是一个概念,一个与从前的中国不能同日而语的概念;他们所体会的中国,乃是另一个概念,一个与从前的中国没什么两样的概念。
我笑后,那年轻的民工也微微一笑。果然,他的眼睛深处,非但不怎么冷,竟还有几分柔情。倘他好好洗个澡,再穿上我的一身衣服,再将他蓬乱的头发剪剪、吹吹,那么,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帅小伙子。尽管我的一身衣服实在是一身普通得很的衣服。
他说:“你坐过来吧。”
我回头看,身后无人,断定了他是在跟我说话。我犹豫。
“你还是坐过来吧!列车从新疆开入甘肃的时候,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把那几排座位吐得哪儿都是……”他始终微微地笑着,目光也始终望着我。
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只是不清楚发自何处罢了。他既给了我个明白,我当然不愿继续在那儿坐下去了。我起身向他走过去。他用手指着我说:“你的手绢!”而我说:“不要了。”
我本打算像他一样站在过道里,但是他请我坐在他的座位上。他说他一路从新疆坐过来;他说他腿都坐肿了,宁肯多站会儿。那儿的人们都在打扑克,没谁注意我们。他又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上初中的时候作文挺好的,经常受到老师的称赞。那时候我以为我将来也能……”
我小声请求说:“那就当你不知道我是谁,好吗?”
他点了点头,又问:“你看的是什么杂志?”
我说:“《读者》。”
我看《读者》历来被不少知识分子耻笑。他们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不应看《读者》这么“低”层次的刊物的。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高”层次的刊物上,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国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挂卷长林梢,虽高,不也还是茅吗?我倒宁愿入塘坳,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点儿沤烂,做大地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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