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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推开他,取一方丝巾扎起头发,在风中扬声大笑,前所未有地痛快。
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快乐。虽然我不能尽情爱一次,至少可以大胆地犯一回超速行驶的错吧。
我们来到沈曹的工作室。
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杂乱无章,如一般艺术家那般画像堆积,摄影作品随处堆叠。而是所有的资料都一格格严整地排列在书柜里,电脑桌上井井有条,沿墙一圈乳白色真皮沙发,茶几上摆着几样老饰物,最醒目的是一只旧时代的留声机,正在唱一首老歌,白光的《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墙上是莫奈作品《日本桥》的巨幅摄影,浓浓的一片莲湖,映得满室皆绿,好像是风把路边的绿色吹到了这里来——睡莲在湖上幽娴地开放,密树成荫倒映水中,而弯月形的日本桥温柔地起伏在莲花湖上,也横亘于图画上半部最醒目的位置,被染得一片苍翠。
很多人提到莫奈,就会赞起他的《睡莲》,但我却一直对《日本桥》情有独钟,那一片浓郁欲滴的绿,那种溢然纸上的生机,令人的心在宁静中感到隐隐的不安,好像预感好运将临,却又不能确知那是什么,于是更觉渴盼,期待一个意外之喜。
站在巨幅的莲湖桥下,只觉那浓得睁不开眼的绿色铺天盖地遮过来,爱的气息再次将我笼罩,遇到沈曹,爱上沈曹,于每个细微处心心相印,相知相契,这些,都是命运,是命运!
逃不出,也不想逃。日本桥下,我束手就擒,甘做爱的俘虏。
沈曹按动机关,绿色日本桥徐徐退去,露出一座雕纹极其精致的挂钟,有无名暗香浮起,我忽然觉得困倦。白光仍在细细地唱,寂寂地盼:我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歌声将我的神思带向很遥远的远方,而沈曹的声音在另一个世界朦胧地响起:这就是我的最新研究成果,我为它取名‘时间大神’,时钟上顺时针走,每分钟代表一个月,每12分钟为一年,每小时是五年,12小时,也就是最多可预知六十年后的情形。逆时针转,则每秒钟代表一天,每分钟是两个月,每小时十年,最多可以回溯一百二十年历史。更早的过去或者更久的未来,则等待仪器的进一步完善。目前这个设备尚未正式投入使用,一则资料不足,二则数据还不够精确,所以使用时,必须有我亲自监督,以防不测
接着我再听不清他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阵细微的哭泣声,幽咽,稚气,仿佛有无尽委屈。
我站了一会儿,渐渐分辨清楚周围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里,空旷,冷清,虽然花木扶疏,灯火掩映,看在眼里,却只是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是哪里呢?
院中间有个秋千架,天井旁架着青石的砧板,边沿儿上结着厚苔,阴湿浓绿,是《日本桥》画儿上生剥了一块颜料下来,斑驳的,像蛾子扑飞的翅上的粉,爱沾不沾的。哭声从厢房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身不由己,踏着湿冷的青草一径地走过去。
湘帘半卷,昏黄的灯光下,角落里坐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缩在壁炉旁嘤嘤地哭,宽宽的镶边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着泪。她的周围,凌乱地堆着些洋娃娃,有飘带的纱边帽子,成队的锡偶骑兵,都是稀罕精致的舶来玩意儿。可是她在哭,哀切地,无助地,低声地哭泣着,那样一种无望的姿势,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后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娇或讨饶,她的低低的哽咽着的哭声,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会来顾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习惯了这样不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样富足的环境,那样无助的孩童,物质的充裕和心灵的贫苦是毫无遮掩的凄惨。
我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当下推开门来,放软了声音唤她:你好啊,是谁欺负了你?
她抬起头,泪汪汪大眼睛里充满戒备,有种怀疑一切的稚嫩和孤独——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深的孤独,藏也藏不住——我把态度尽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帮助你我帮得上忙吗?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来,并害羞地笑了,羞涩里有一丝喜悦,妈妈教过我这句英语,她说外国人常常这样招呼人,你是外国人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充满期待地说:你是黑头发,不是外国人,那么,你是从外国来的么?是留学生,和我妈妈一样?你是不是我妈妈的朋友?是妈妈让你来看我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应着:哦是。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哭?
我叫张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东西,打破了爸爸的头我怕,我想妈妈。她低头说着,声音里有泪意,可是已经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计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错了时间掣,此刻绝非四十年代,此地也不是上海,张父居然还娶着姨太太,那么这会儿该是一九二八年前后了。
那一年,北上军阀在少林寺火烧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钟鼓楼一夜失音;那一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于加拿大欢宴宾客;那一年,香港电台成立,揭开了香港传播业的新篇章;那一年,国民政府司法部改组为司法行政部,国共正式分裂;那一年,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而叫张瑛;那一年,张父辞了姨太太,带同全家南下,横渡墨绿靓蓝的黄浦江,从天津漂去了上海,从此开始了爱玲一生的漂流
我扶起小小的张瑛,紧紧抱在怀中,忽觉无限疼惜:你是多么让人爱怜。
爱怜?她仰起头,大眼睛里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深沉的思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
小小年纪,已经知道对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脚边放着一本线装书,我拿过来翻两页,是老版的《石头记》,那一页写着: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你们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妈妈和姑姑都会很快回来,在上海和你团聚。你知道吗?你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强,要快乐,因为再过几年,你会是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会写出传世的作品,拥有无数的崇拜者。
你怎么知道?小瑛扑闪着眼睛,将小手塞进我的手中,那样一种无由故的信任,什么叫崇拜?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看着她,很想告诉她,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我是你的读者,所谓崇拜,就像我对你这样,千里追寻,十年渴慕,甚至不惜穿越时光来找你。然而太多的话要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尴尬的是,我从未想过要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倾诉衷肠。我只得从最简单的说起:崇拜呢,就是一个人很佩服另一个人,视她为偶像,喜欢她,尊重她,甚至忍不住要模仿她,希望自己成为她那样的人
不待我解释完,小瑛石破天惊地开口了:姐姐,我明白了,我很崇拜你,长大了,我要做你这样的人。
她崇拜我?我哭笑不得。这么说,我才是她的偶像?我是张爱玲的偶像,而她是我的FANS?这是一笔什么账?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来,既然早来了十几年,那么和8岁的张爱玲讨论爱情未免为时过早,而叮嘱她到了23岁那年不可以招惹叫胡兰成的那个家伙,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徒然增添了她十几年的好奇心,反为不美。但是好容易见到她,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我眉头皱了又皱,终于想出一条计策来:小瑛,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好不好?我想和他谈谈。
我让何干去通报。小瑛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到底是小孩子,再深的苦难,一转眼也就忘记了,只兴奋地推开门叫着:爸爸,爸爸,妈妈的朋友来看我们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耳际忽然传来沈曹的一声轻呼:咦,错了!
轰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双耳一阵翁隆,几乎失聪,眼前更是金星乱冒,无数颜色倾盆注下,胸口说不出地烦闷,张开口,亦是失声。四肢完全瘫软,不知身在何处,整个人被撕碎成千万块,比车裂凌迟更为痛苦,恨不得这一分钟就死了也罢。
我心里说: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子俊会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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