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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朗天高云淡,风微海阔浪平。行来画舸羽毛轻,载得心儿难定。欲问何人可问?盼迎此次休迎。好将喜讯报君听,一片欢欣莫静。
且说几人别了岸,自长江口入海,行了三四日,这时已见得那孤岛定在海面上。正应了唐人宋之问那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段念心头思绪纷陈,一面想终于可以见着哥哥啦,一面又忧着他的身子。不过这海外孤岛,也没个往来的人,便是想问也无人可问,段念也无计可施。董玉一直陪在她身侧,此刻见着孤岛了,喜道:“姊姊,我们终于快到啦。”那厢赵鸿明也近来,道:“那便是你们生活的孤岛么?唉,这些年可苦了你们啦。”他脉脉含情地望向段念,董玉一阵不好意思,只得咧了咧嘴,先行离去。
没了董玉,赵鸿明脸上的喜色更浓。段念瞧着,也不禁暗生羞涩,只得望向天际的孤岛,道:“便是那儿啦,表哥,你……你从前可曾与我哥哥有过往来?”赵鸿明一怔,喜色缓缓消去,陷入沉思。段念久不听他回复,便又转过脸来瞧他,见他一副阴沉的模样,心头一惊,忙道:“怎么?”赵鸿明的思绪被打断,回过神来,道:“没,没甚么。只是想起你们的遭遇,颇有些愤慨罢了。”段念听了,也颇觉不是滋味。赵鸿明又道:“之前我与逸表哥倒也处得不错,他虽大了我八九岁,却从未小觑于我,每逢过年过节,团聚之时,他总是悉心教我些招式、指点些不足,好似亲哥哥一般。如今想来,好生怀念呀!”段念忽疑道:“咦,既是如此,为何这么多年来我却不曾听哥哥说起过你?”赵鸿明闻言,心下甚感吃惊,神色显然有些不自在,道:“他……他不曾同你说起过我?”段念道:“岂能有假?”赵鸿明道:“这又是为何?唉,他也好生奇怪。”说着,也是一脸困惑的模样。段念顿了顿,叹道:“许是背负着这血海深仇,不想连累你们罢。”赵鸿明正色道:“分明是一家人,他竟如此见外,这便是他的不是啦!”段念又在心头忖道:“哥哥不与我说,怕便是如此了。可当下我却阴差阳错,遇着了舅舅一家,岂不是也将他们拖下水啦?哎呀,这回见着哥哥,定会给他骂死,段念呀段念,你却仍是这般不通事理,可算是负了哥哥这般苦心啊!”念及此等,瞬时便怏怏不乐起来。
赵鸿明见了,忙关心道:“怎么啦,怨我骂了逸表哥不成?”段念只摇了摇头,道:“表哥多想了。唉,我却也不知如何说,你且让我独自待会儿罢。”赵鸿明听了,也只得道:“那好罢,表妹也毋须自扰。”段念“嗯”了声,赵鸿明已然离去。这会子段念又想:“哥哥常教我无情无欲,不料近来一松,早已抛之九霄云外,可如何是好?”便依着栏杆,闷闷不乐,眼见着荒岛近了,已是喜忧参半、迷茫不已。
船又行了段时辰,终于靠了岸。段念寻思:“已是如此,想法子也不过是欺蒙哥哥,我又岂能行如此不肖之事?倒不如坦白与哥哥说了,只要他身子安健,受些责备又如何?”心头已如此打定主意,才愁下眉头,快活起来。
赵鸿明留下两名家丁看船,教剩下两名家丁一同前往。段董二人识得故道,便领头开道。直穿过那阴森森的林子,到了草棚前边,却见得地上的草儿已有尺来深,好在仍留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不由得使段董二人松了口气。段念先走近那草棚,唤了声哥哥,良久不得回应,便推开了那已留下两个窟窿的草门。只见那屋里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人?段念一阵心慌,道:“哥哥呢,哥哥呢?莫不是……?”此刻董玉也跟进屋来,段念犹未说完,她忙安慰道:“许是出去收果蔬罢了,姊姊且莫着急。”离岛之前,二人深知李逸状况,便囤积了诸多木柴,又已将屋后的园子种满蔬菜。先前早已住了十七年,这些自是少不了的,甚至还移栽数十株果树。董玉又寻了一遍,道:“姊姊你瞧,这灰烬似是新的,应不会超过三日才对。屋内干净,也未留下灰尘。而且,临走前备的药草还未用尽呢。”段念一瞧,果是如此,方才太过着急,是以不曾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上来。饶是如此,段念的心仍是静不下来,又似这房子一般空荡,仿佛是一种不太心安的感觉。
董玉道:“我们出去瞧瞧。”段念点了点头,也不做声。出了门,只见赵鸿明领着两个家丁在候着,看模样,也似是很心急。见段念出来,赵鸿明忙上前道:“怎样?逸……逸表哥可还安好?”段念摇了摇头,道:“哥哥他不在屋内。”赵鸿明一听,眯起双眼来,竟是走了神。段念未曾注意,接着道:“不过应该是出门啦,我和玉儿现下便去寻,你们不熟这地,便就在这歇会儿罢。”赵鸿明回过神来,道:“不可,还是一块儿去寻罢。”段念也不再拒绝,道:“那可小心些,这岛上有狼群。”赵鸿明点了点头,心头却道:“区区狼群算甚么。”自是他小时未曾遭遇,方才如此桀骜。
段董二人先是去了后边的菜园子,只见那菜园子如草棚前的草地一般,有人活动过的痕迹,却始终见不着人影。段念心头的不安,又深了一分,便与董玉道:“我们去后山的石洞里瞧瞧。”那后山石洞,原是李逸兄妹最初沦落这孤岛时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因洞内潮湿,对李逸的伤势不利,故而在山下建了一处草棚,搬离了出来。李逸护着段念闭关之时,董玉便曾在石洞中自习过璧上篆刻的功法心诀。
两处相距不远,不一会二人已到了洞口。依着一路上留下的痕迹来看,近期内委实有人上过山。但洞内的景象却教二人分外吃惊:整个石壁被熏得黑黝黝的,满地皆是灰烬以及未曾燃烧完的柴火,仔细瞧去,那之前刻下的功法心诀,也已被毁坏殆尽,而且那痕迹却似剑气划过一般平整。二人瞧着都呆了,董玉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段念已奔入石洞内,一面期盼能有所发现,一面又忧心有甚么不好的发现。董玉也尾随进去,却只见得洞内出来灰烬与未燃烧完的柴火,也是甚么都不曾留下。
董玉疑道:“莫非另有歹人来过?”段念也不答她,只觉心头愈加惶恐,愣在原处。董玉也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或是其他,独个向里边走去。石洞倒也不深,外边更无高大林木,是以里边的光线仍是不暗。忽听董玉惊道:“姊姊,快过来瞧!”段念忙奔向董玉,只见她指着石壁道:“这儿有字!”段念一瞧,果见那石壁上留有两行字,正是:“故里风光浑不见,廿年满目剩凄凉。”瞧那字迹,正如毁掉剑法心诀的痕迹。董玉道:“料是剑气不错。”段念却道:“剑气?哥哥如此重的伤,如何还催得动剑气?”董玉又道:“但依着这句话,自是出自哥哥的手呀。”段念怔住,良久晃了晃头道:“还是先寻到哥哥再说。”便在此时,洞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谁?”段念惊道,心头却只盼是李逸。哪知转过头去,却是赵鸿明。赵鸿明见二人在石洞内,忙道:“是我。”董玉却疑道:“明表哥,你不曾来过这孤岛,怎会来此石洞?”赵鸿明道:“这外边没甚石木阻挠,我方才在山下不经意瞧见了这有个山洞,这才上来瞧瞧。你们又为何来此,可有甚么发现?”说着,他的目光便移向被划得、熏得不堪入目的石壁。段念听了,道:“还没有。”赵鸿明道:“不必着急,想来晚些时候表哥便会回来的罢。”段董却是不答他话。赵鸿明又指着石壁道:“这些划痕似是剑气,是怎么回事?”段念摇了摇头,道:“没甚么,我也不大清楚。”赵鸿明“哦”了一声,目光仍是在那毫无规律的划痕上边。
忽又听外边两个家丁在呼道:“少爷,少爷快来呀!”三人赶忙出了洞。那两名家丁见出来的竟是三个人,不由得一愣。赵鸿明道:“怎么,是有甚么发现么?”一名家丁这才道:“少爷,小姐,我们方才在山顶发现了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段念疑道:“山顶?哥哥素来不去山顶,这又是为何?”赵鸿明道:“哪儿?你们快领我去看看。”两名家丁应了一声,这便带着三人前去。
稍时几人便登至山顶。这山顶土石相间,最顶端正是一处石窝,光秃秃的,最引人眼球不过。段念居在岛上有十七年之久,于岛上任何一处都熟悉不过了,这会儿却愣在那儿——那石窝上却多了一堆碎石块,形状与坟相似。一家丁道:“少爷,小姐,便是这儿啦。”赵鸿明不知其意,道:“一堆石头,有甚么大惊小怪的?”那家丁道:“不是的,前边还有一块木板,直接插尽下边的石头了啦。”赵鸿明一惊,想道:“将木板插入石头里,那得有多雄厚的内劲呀?”再望向段念,却见段念已同董玉朝石块堆走去,也只得随着走近。
段念走到那形状如坟石堆面前不禁怔住,此时天色将晚,太阳转西,正是那木板所对的方位。“西方。”她忖道,忽又念道:“不正是‘故乡’的方向么!”又想起石洞里边的句子,不禁一惊,一声“哥哥!”呼了出来。董玉见状,忙唤了声:“姊姊!”段念却似不曾听到,两眼空洞无物,已是走了神。赵鸿明走近,连着唤了三声才唤醒她,柔声道:“表妹,你且莫多想,现下具体如何还不知会呢。你瞧,这木板上边也不曾留字,算不得甚么。”段念却不答话。那厢董玉的双眼早已通红,深知赵鸿明之话,不过宽慰段念而已,一念起李逸,自个性命与血仇都是间接托了李逸,如何肯接受李逸已离世的事实?即便眼下事态不明,也不由得信了李逸多半不在人世。
段念顿了良久,摇了摇头与赵鸿明道:“表哥,我想自个待会儿。”赵鸿明当下也不好多话,只道:“事态没有明了之前,就不必多心。有些事即便如此,再悲伤也是挽回不来的。”段念“嗯”了声,又与董玉道:“玉儿,你也先下山去罢。”董玉道:“好,山顶风大,姊姊早些下来。”便同着赵鸿明几人先下山去了。
风有些凉,即便是在盛夏。若是在平日遇着,欣喜还来不及,可这时却与心境相映衬,倒更显得凄凉。段念依旧未语,立在那木板旁边,朝着木板对立的方向望去,只有万顷海水茫茫,直与苍天相交接都不见陆地踪迹。如此不知呆了多久,段念自怀中掏出一块碎布来,正是她们离岛之时李逸交予她的李家素心剑法后边三层的心诀。如今这三层虽尚未练就,心诀却早已熟记于心。段念轻声道:“哥哥,你教我苦修武功,以求报咱们家的血海深仇。可如今你却去了哪里?我已灭了龙家,又寻到了失落的舅舅一家人,却丢了你的踪迹。可是苍天无眼、可是命运戏人?又或者,人生本便是一场悲欢离合?”一声轻叹,满是怅然之意。便又回过身来,用块小石子将那块碎布压在了石堆的顶上。
晚间,终究是没有李逸的踪迹。如此一夜,不见得段念有多感伤,却是毫无表情与言语,静坐了一夜。次日,七人仍旧在各处寻索了一番,遍及整个小岛,依旧不见踪迹。
如此到了第三日,正当赵鸿明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段念却主动道:“表哥,我们这便回去了罢。”赵鸿明一惊,道:“可是逸表哥还不曾寻到。”事实上,几人均知李逸已是凶多吉少,不然也不会见着种种痕迹而没有他的身影。董玉深知段念心神不好,不欲多话,便与赵鸿明道:“明表哥,你便依着姊姊罢,想来你也都明了啦。”赵鸿明顿了顿,长叹一声道:“也罢。”便招呼几个家丁前去整理船只,备些食物。又与段念道:“表妹,我陪你再去走走罢。”段念早些已对赵鸿明暗生情愫,此刻心情不佳,需个人来陪陪,便正好应了赵鸿明。
二人便往后边山上走去,一路都不说话,也很是安和。二人原本也只是散散心,哪知走到林深树密之处,却见得一道身影飞速闪过。段念一时未曾看清,赵鸿明却惊道:“是狼!”岛上原本有一窝狼,段念小时还险些遭了狼,不过后来渐渐不惧怕狼了,反而是狼望风而逃,因此也很少再去关注。赵鸿明却不同,他不曾见狼,因而一见岛上的狼,不免心生好奇。段念道:“嗯,岛上是有狼群,也不知怎么来的。”赵鸿明却未听段念说话,只道:“表妹,你等等我,我去去便来。”段念一愣,全然不知赵鸿明是何意,说道:“表哥,你……”却见赵鸿明已循着狼去的方向追去。
赵鸿明武艺不差,岛上又少有危险,因而段念倒也不必替他忧心。只不过想起他本是来陪自个的,却因见了狼起了好奇心便去了,心头不免有些失落,便跃上树梢,独自待会儿。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影子。段念伸出手来,接住那一片光点。四下环境清幽,凉飕飕的,唯有接着阳光的那一点,分外暖和。段念叹道:“即便如太阳,也不可能将每一个角落照得均匀。人世间呀,或许应是这一片幽深的林子,也唯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拥有这点点的暖和。”念及此等,心头又觉空落落的,道:“哥哥,莫不是我等皆处那阴凉之地,终生见不着阳光么?不然何以家遭不幸,沦落于此近廿年。好不容易血洗了龙家,又寻到了舅舅一家,你却又悄声走了呢?”
情绪很是容易左右一个人的思想,便是往日高冷如雪的段念也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变得如此不堪。所谓“无情”,早已不知抛到何处。
过了许久,家丁在林外呼道:“少爷、小姐,船已经备好啦,可以走啦。”段念应了一声,仍不见赵鸿明,忖道:“表哥去了这般久,怎还不回来?”便落下树梢来,循着方才赵鸿明离去的方向追去。
这季节的草长得很茂盛,即便给大树夺了阳光,仍是有部分野草绿意盎然。段念循着草丛中的痕迹,一路走近,只见得是往上山的方向,心头虽不在意,倒也有些疑惑。“表哥。”段念唤一声,冷清清的林子里没有回声。段念又走了一段距离,唤上一声,仍是没动静。倏忽,一道影子从一处灌木后边飞出,径直扑向段念。段念哪料得到此事,大惊之下身子横掠过去,险险避开那道影子,直朝那灌木丛扑去,大喝一声:“是谁?”也在那一瞬,她才发觉那道朝她扑来的影子,竟是一具狼尸。
段念挥掌,径直落向那灌木丛,却见那灌木丛中又一道影子朝她扑来。一掌拍下,这才发现,这影子仍是一具狼尸。而灌木另一头,一个人影瞬间闪过,显然是以狼尸拖住段念,不想被她逮到。段念落下来,一忖,呼道:“是你,表哥!”那道人影一怔,打另一处灌木背后站起,正是赵鸿明。他疑道:“表妹,你怎知是我?”段念道:“这岛上除你我几人,再无别个。难不成还是玉儿再与我戏耍?”赵鸿明道:“那可难说啦。”说着已走向段念。段念顿了顿,道:“若有人要害我,那飞过来的定然不会是一头死了的狼啦。既然是一头死狼,便定然是想与我开玩笑。除你之外,我却是想不到其他人。”赵鸿明笑道:“原是如此啊。”却不知段念还在心头补了一句:“若是哥哥的话,也定然不会同我开这种玩笑的。”
段念瞧了瞧那狼尸,一大一小,全无血迹,竟是给活活捏死的,不禁一惊,道:“表哥,你便如此杀了它们?”赵鸿明道:“是呀,想你小时候定是吃了不少苦,这狼也自是其中一份子,故而算是替你出一口气罢。而且你瞧,你现在不比方才精神许多了么?”段念听了,心头一软,转过身去,佯装责备道:“船已经备好啦,你却还费这么多时辰来耍。”赵鸿明心知段念已快活了许多,笑道:“你若是能快活,这点时辰又算得了甚么?”段念也不答他,自顾着先下山了。赵鸿明追上去,道:“表妹,表哥我不大会做事说话,你不喜欢的,多担待着我点。以后,你便是当我亲哥哥,也是只要是你欢喜的事。”段念顿了顿,等赵鸿明追了上来,又自个顾着下山,也不回话了。
原来那日李逸目送段董二人离去,心头一激动,气血翻滚,晕倒在了沙滩上。待他醒来时,已被海边的时涨时退的浪水浸泡了好几个时辰,故而勉力撑着回去后,便高烧不退。连着过了十来日,病情才慢慢缓和下来,但身子已是愈加不支了。他本想等段念传来凯旋之音,便强忍着坚持了一段时日,奈何终究难以如愿。
便在段念几人归来的前两日,李逸近乎垂死。他忖道:“怕是等不到钰儿归来啦。如此也好,但愿她能雪耻报恨,宽慰泉下父母。”又想:“如此横死,尸首怕是要给山狼叼走。已是他乡浪子,纵然尸骨不得还乡,也不可成禽兽腹中之食呀。”于是毁掉那石洞中的心法剑诀、留下石壁上那一句话之后,李逸便登上山顶。此时的他,如耄耋老者,已一瘸一拐、十步一息。便在那顶上,以碎石块堆出一座衣冠冢。冢成之时,用尽毕生之力,一掌将木板拍进石头里边,立无字碑。他面朝西方故土,一时满心惆怅,不可名状。听他凄然道:“十七年前,你早该葬生大海。如今能苟活过这十七年,李家又不曾绝后,还能有复仇雪恨之机,你却还有甚么不满足的?”身子一倾,没入那正涌起的浪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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