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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默默地站在树下,心里头也就说不出来是惭愧,是恐惧,或者是安慰。忽然想着,我是可以尽管的问玉坚的,不怕他不把话告诉我。倘若他问起我来,我能把经过的事,老老实实告诉人家吗?等到那个时候,没有脸见人,不如自己先避开了,不去见他。心思一变,开步就向林外走。走出树林来,抬头看那天空,忽然布满了白云,平地不见了日光,同时,半空里阴风习习,也就很有凉意,不像先前那亮晶晶的太阳照人,现在阴暗暗的,很有些凄惨的意味。正好咿哦咿哦几声怪叫,由天空掠过去。抬头看时,可不就是一个雁阵,在阴云惨淡之下,由北向南飞吗?最令人动心的,便是离开了那群雁,单独的剩下一只雁,随在后面,扇动着两只翅膀,仿佛飞不动似的跟着。半晌,就哇地一声叫出。这几年以来,秋天的雁,最是她听不得看不得的东西,现在看到之后,顺便地就想到了北雁南飞这句词曲。关于这句词曲的人,不定是在河南,是在直隶,然而他一定是离得很远了。我看到的这群雁,由北飞来的时候,也许他曾经看到。难道他就不因这雁而想到我?有了的确的
消息可以打听,我为什么不问问?于是望了这群去雁,直到一点黑影不见,还呆着不愿移动一下。
忽然有人叫道:&ldo;师妹,多年不见,益发地发福了。&rdo;春华垂下头看时,却叫心里一跳,正是屈玉坚。他不是先前在家乡读书那种样子了,身穿一件窄小的蓝呢夹袍子,先就不见了当年的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圆盖帽子,前面伸出一个舌头样的东西来,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内地也是稀少之物。他见着人,大大的和古礼相反,立刻伸手把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春华虽是一面在打量着他,一面也就感到了自己是不长进,还是这样一个乡下姑娘的样子,这就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玉坚见她的情形,有点受窘,只得多说两句话。便道:&ldo;先生在家吗?前几天我已经来看过先生一次,师妹还不曾回府来,现在我们是很不容易会面的了。&rdo;春华道:&ldo;唁!师兄,你既遇着了我,我是无法可躲。说起来惭愧死人,我哪里有脸和同学见面?&rdo;玉坚道:&ldo;笑话!多年同窗,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呢?&rdo;春华道:&ldo;我说这话的意思,师兄当然也很明白。&rdo;这句话倒说得玉坚呆了一呆,无话可答。春华道:&ldo;五嫂子在树林子呢,我引着你去见她吧。&rdo;说着,她便先行引路。
五嫂子听了他们说话,早就由树上下来,笑着相迎。向玉坚道:&ldo;屈少爷,你迟来一步,大姑娘就走了,她不愿等。&rdo;玉坚早是把春华身上估量一个够,看到她这一身穿戴,腹部还是隐隐地向外隆起,事情是很可明白。再说她的脸皮,还是那般嫩而且白,羞晕最容易上脸,人像是喝醉的样子。玉坚就想定了,决不问一句话,免得她难为情。春华定了一定神,笑道:&ldo;师兄毕业回来了,这就很好,应该升官发财了。&rdo;玉坚微笑。春华道:&ldo;听说师兄进的是测绘学堂,说是画地图的。&rdo;玉坚道:&ldo;我进的是普通学堂,小秋他进的是测绘学堂。&rdo;春华不由得低了头,脸依旧是红着。静默了一会儿,才垂了眼皮问道:&ldo;他也该毕业了吧。&rdo;玉坚道:&ldo;他在暑假前,已经到保定去,进军官学校了。&rdo;春华这才抬起头来道:&ldo;保定,那是到北京不远的所在了。&rdo;玉坚道:&ldo;是的,有火车可通,半天就到了。&rdo;春华低头叹了口气道:&ldo;那么,他算是飞黄腾达了。他还记得我们这一班同学吗?&rdo;说到这里,微露着白牙,可就带了一些笑容。玉坚道:&ldo;怎么不记得?我们在省城常常见面,见面就谈到师妹。&rdo;春华垂了眼皮道:&ldo;那么我的情形,他一本清知。&rdo;玉坚道:&ldo;他很原谅你,你自然也应当原谅他。&rdo;春华道:&ldo;我是名教罪人,我又是情场罪人,只有求人家原谅我,我哪里配原谅人?&rdo;玉坚道:&ldo;真的,小秋离开南昌北上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回三湖来,万一见着的时候,教我请你原谅他,他有两三样东西,托我带来给你。他已经把东西都交给我了,不知什么缘故,又把东西要了回去。只剩一首他父亲作的诗,交我带给你看。&rdo;春华道,&ldo;诗呢?&rdo;玉坚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绣花荷包。由荷包里掏出秋圃劝小秋定亲的那首诗,交给了春华。她接着诗稿看过。果然是秋圃写的字,点了两点头道:&ldo;想必他是求仁得仁了。还有他拿回去了的两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rdo;玉坚道:&ldo;一样是他的相片,一样是他的头发,因为他剪了辫子了。&rdo;春华道:&ldo;他的意思,是不愿再种因了,你想是吗?&rdo;玉坚笑道:&ldo;师妹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rdo;春华道:&ldo;但是我这分不得已,可在他那情形万万之上,我自己不说,没有人能够知道我……我……这苦处。&rdo;说着两行眼泪,同流出来。玉坚也没法子可以安慰她,只有站着呆望了她。春华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揉擦了一番眼睛,便道:&ldo;师兄,既是大家见面了,我乐得把我的苦水,在你面前,吐一吐。师兄你请在梯子档上坐下,我可以和你慢慢地谈下去,好在到了现在,我家爹娘,对我放心了,多耽搁一会子回去,那也不要紧的。&rdo;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声叹,不仅是代表她的不平,并且,代表了当时许多女子之不平,而她的一页痛苦的生活,就开始叙述出来了。
第卅七回痛哭斯人隔墙闻怨语忽惊恶客敛迹中阴谋
当春华落在管家怀柔的圈套里以后,自己心里也就想着,好在管家也不择日子完婚,这条身子,依然是我自己的。只要留住了这条身子,什么时候有了机会,什么时候就能逃出这个火坑。万一逃走不了,就是最后那一着棋,落个干净身子进棺材,也不为晚。主意拿定了,因之每日除了和婆婆在一处吃两餐饭而外,终日都是缩在套房里看书。管家在临江城里,本是一个富户,决没有要春华做家常琐事的道理。这样相处到三个月之久,已经是旧历十月中的天气,窗子外面那丛瘦竹子,经过了清霜,便有几片焦黄的叶子。在这矮粉墙外,隔壁人家,恰好有一颗高大的枫树,通红的叶子,让太阳照着,只觉是光彩照人。春华终日的坐在屋子里看书,自也感着很是闷人,于是绕出了屋子,到这竹子下,一块青石板上坐着。抬头看那蔚蓝色的天空,浮着几片稀薄的白云,西北风微微地从天空吹过,就让久在屋子里不出来的人,精神先舒服一阵。她就手扶了一棵竹子站着,望了天空,正觉得心里头很有一种感触。忽然听得这小院子通外面的墙门,呀的一声响,她就料着,这必是小姑子春分来了。便笑道:&ldo;你总是跟着我的。我一百天不到这里来,你也就没有来过。我今天消遣消遣,你也就跟着来了。将来我若是死了……&rdo;
这句话她是不曾说完,那个人已走进来了。他并不是春分,却是春分的哥哥。春华自来他家,几个月之内彼此却也见过几次,但是老远地看到就已闪开,或者知道他已经由店里回家来了,这就藏躲在屋子里死也不出来。所以做了三个月的一家人,彼此还没有单独的相对过五分钟。这时他忽然来了,分明是居心追了来的。要逃跑只有一扇门,正是他进来的路,他已经断住了。后面倒是自己套房里的窗子,假如自己要爬进去的话,在这个人面前,未免又有点失了体统。立时那张粉脸,全是紫血灌了,而且两只眼睛的眼皮,也和头一般,只管下垂,扶住了那根竹子,犹如捉住盗贼一般,死也不放松。而幸她的他,自己很是自量,相距还有三四尺路之遥,他就站住了,他先作了一个揖,然后低声道:&ldo;你到我家来,也有三个月了,你看我家人,上上下下,有一个人说过你一句重话没有?&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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