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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西边还有一条甬道，路边有一个小门，走进这个小门，就会看见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子，满院都是竹子，而且是那种很秀气的竹子。这个小院子的一边都是回廊，小院子的小门上有四个字，题的是&ldo;天香庭院&rdo;。当时就有人说这里就是潇湘馆。

顺着这条西边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在这条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条的院子，东西各有两层楼房，楼下也都有矮矮的栏杆，靠东边的这个楼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的是&ldo;瞻霁楼&rdo;，这就是女生宿舍。在&ldo;瞻霁楼&rdo;的前面，据我的记忆，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树了，这个树上缠绕的是凌霄花，凌霄花自己没有枝干，都是爬藤，爬到这个高高的树干上去，开满了那种杏黄色的花朵。因为我家在北京，所以没有资格住宿舍。可是等到放暑假了，有些外地同学回家了，就有床铺空下来了，那些没有走的女同学，就把我们住在北京的同学都约去凑个热闹，住到宿舍里去。有时候大家就跑出来在校园中游逛，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弄点酒，到有花有竹子的地方，找个石头凳子去饮酒，这个情景也有一首词记录下来，用的是《破阵子》这个词牌，小序写的是：&ldo;五月十五日与在昭学姊夜话，时将近毕业之期。&rdo;这个叫刘在昭的女同学，原是我中学的同学，一同考进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我家住察院胡同，她家住邱祖胡同，都在西单牌楼附近，我们一直感情很好。我们聚会在阴历五月十五，从十五到十九，四天以后写了这首词：

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

&ldo;记向深宵夜话&rdo;，记得五月十五那天的夜晚我们在谈话。&ldo;长空皓月晶莹&rdo;，天上的一轮明月，五月十五的月亮正圆。&ldo;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rdo;，那时夏天北京有很多萤火虫，树梢上有几个萤火虫飞过，而在水塘里边，常听到青蛙在叫。&ldo;尘心入夜明&rdo;，&ldo;尘&rdo;是尘土的尘，白天那么喧哗，人们有那么多烦恼，但晚上你觉得心是安静的。所以说&ldo;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rdo;。

&ldo;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rdo;，其实我不会喝酒，但是当时我们还带了瓶酒，大家一起凑热闹，我豁出去了。&ldo;看花直到飘零&rdo;，已经是夏日了，花都落了，所以说&ldo;看花直到飘零&rdo;‐‐欧阳修的词&ldo;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rdo;‐‐若是看花，我就要把它真正地看够了，我要彻头彻尾地一直看到它落。尽管它落了，我从头到尾看过它了，也不辜负这一生了。所以人生对酒就应该拚却沉醉，看花就应该从头看到尾‐‐&ldo;直到飘零&rdo;。&ldo;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rdo;，我说我想要坐着船漂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要出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一个人不要那么拘束自己。人生你总要有一个开展，所以我说&ldo;便欲乘舟飘大海&rdo;，&ldo;肯为浮名&rdo;这里的&ldo;肯&rdo;字，是&ldo;岂肯&rdo;、&ldo;不肯&rdo;的意思，我们怎么肯为这世俗的名利误此一生，你应该好好活一辈子。&ldo;知君同此情&rdo;是说我知道你跟我有着同样的这种感情，同样的这种感觉。

我们女院从西边前门出来就是定阜大街，通向辅仁大学男院，如果从另外一个后门向东边拐过去，就是后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住在辅仁大学东边南官坊口，离前海不远。所以我跟同学们下课以后可以散步到后海，有时也到我的老师的家里。那时什刹海还有很多芦苇，我离开了北京以后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我跟刘在昭同学下课后一同去拜望我的老师。有一次梦到我们出了女院后门走到什刹海附近时，看到里边长满了很高的芦苇，我和刘在昭怎么也无法从这片苇丛中走出去，这条路总是不通的，然后就突然惊醒，怅然好久。这样的梦，我做过不止一次，我曾经写过&ldo;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rdo;的诗句。有时候还梦见我做学生在听课，有时候也梦见我当老师在讲课，我的诗词稿里边还有一副对联，这一副对联不是有心要写作的，是在我到台湾经历了&ldo;白色恐怖&rdo;的种种患难以后，有一次在梦中见到黑板上写的一副联语，梦见我在给学生上课讲这副联语，联语写的是：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馀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

上联&ldo;室迩人遐&rdo;，出于《诗经》，&ldo;其室则迩，其人甚远&rdo;，是说你住的地方看起来很近，但所怀念的那个人却很远。&ldo;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rdo;，是说人生就是离别。如果说离别是自主的，我随时想要见你就见你，像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虽然我家在加拿大，我想飞去就飞去，我女儿想要来看我，说要飞来就飞来。可是那个时候是不成的，所以说：&ldo;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rdo;。下联&ldo;雨馀春暮&rdo;，一场雨后，春天真的是迟暮了，孟浩然的诗&ldo;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rdo;，李后主说&ldo;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rdo;，那花都零落了，春天马上就走了，就是&ldo;雨馀春暮&rdo;。风雨过后，春天完全消失了，&ldo;海棠憔悴不成娇&rdo;，海棠花已经如此憔悴，失去了原有的娇美。那个时候我正在读王国维的诗词，他的一首咏杨花的词里说：&ldo;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rdo;，你什么时候看见柳花开在树上，开的时候没有人看见，&ldo;如何一霎濛濛坠&rdo;，怎么没看见它开它就落了。我那时候总以为，我就是那没有开就落了的花。因为大学毕业就结了婚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完成什么东西，却经过了很多患难；而且身体也不好，很瘦弱，后来还有了气喘的毛病，所以我就是王国维所说的&ldo;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rdo;。&ldo;雨馀春暮，海棠憔悴不成娇&rdo;，虽是做梦，但却是那个时期真实的自我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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