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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包法利夫人1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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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一起身就看见广场上站着实习生。她穿着睡衣。他抬头和她行礼，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就立即关上了窗子。

蓝尼阿一整天都期待着下午六点钟的到来。但令他遗憾的是，当他走进客店时，却只看见邦南先生坐在饭桌旁。

对他来说，昨天那顿晚饭是一件大事，他从来还没有和一位女士一连谈两个钟头的话。他同她讲了那么多东西，而且讲得那么出色，这是前所未有的，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一向怯懦，不爱说话，一则因为他害羞，二则也是故意装出来的。日奥镇的人们都觉得他作风很“正派”。年长的人发表议论，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在谈论政治时也不过于激动，这在年轻人中不多见。此外，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既能画出山水画，又能识乐谱。晚餐后只要不打纸牌时，他总是看文学书籍。欧玛先生因为他学问好对他很器重，欧玛太太因为他性情随和也很喜欢他。他时常带着欧玛家的孩子在花园里玩，这些没有教养且有点愚钝的孩子经常邋邋遢遢的，这一点像他们的妈妈。只有一个女佣人和药房的学徒扎尔斯塔照顾他们，此外别无他人。扎尔斯塔是欧玛先生的远亲，他既是学徒，又当佣人。别人看来，欧玛夫妇收留了他，似乎是做了一件好事。

药剂师似乎是一个最好的街坊。他告诉包法利夫人找哪些商人买东西最划算，他特意把给自己供应苹果酒的商人叫来，亲自尝酒，还到地窖监督着把酒桶放好；他还教她如何买到便宜的黄油，最后还帮她和勒斯特勃得耳联系好，这个人除了管教堂的差事和丧葬之事，还帮着管理日奥镇的那些主要花园。他干活按钟点或按年，如何料理，都随着各家的喜好。

药剂师这样对包法利夫人大献殷勤，不仅是因为感到有必要关心别人，这里面还有一份私心。

他曾违反过法律的一条规章，这条法律规定，没有执照的人一概不得行医。由于有人暗中告发，欧玛被传唤到卢昂。皇家检查官在办公室见了他。这位官员站着，身上穿着检查官的袍子，肩上披着银鼠皮，头上戴着一顶无沿的帽子，欧玛站在他面前答话。那是开庭前的早晨，过道上传来法警沉重的皮靴声，还有大锁锁牢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药剂师耳中轰鸣，就像要中风倒下似的。他恍惚中似乎看到自己在牢房深处，药房被拍卖，药瓶扔了一地，全家人抱头痛哭。他赶紧走进一家咖啡店，喝了一杯掺了矿泉水的甜酒，这才使自己镇静下来。

这次受斥责的事慢慢淡忘了，他仍旧和以前一样，在药房里间给人治些小毛病。但是他不能不提防，镇长对他很不满意，同行又嫉妒。他这样对包法利先生献殷勤，为的是赢得他的感激。万一将来他看出什么，也不致说了出去。所以，每天早上，欧玛都来送报纸，下午，也常常离开一会儿店铺，来和大夫聊聊天。

没人找夏尔看病，因此他情绪很低落，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地呆坐着，或是到诊室睡觉，或是看妻子做针线活儿。他在家里找些体力活做，甚至用油漆匠剩下的漆，试着把阁楼油漆一番，以此来打发无聊的时日。但是银钱的事使他最发愁。修缮托特的房子，给太太买衣物首饰，还有这次搬家都花了不少钱，两年之间，九千多法郎的陪嫁分文不剩。此外，从托特到日奥镇，一路上损坏丢失了许多东西。那座心爱的神父石膏像，由于颠簸得太厉害，竟然从车上摔了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粉身碎骨了。

但有一件事虽使他操心，却令他高兴，那就是他妻子的怀孕。随着产期的临近，他对她越发疼爱。另一种血肉联系正在形成，使他不断意识到一种更加复杂的关系。当他从远处看到她懒洋洋地走着，她没束腰的身子在臀部上方徐徐扭动，或是两人面对面呆着，她疲倦无力地坐在安乐椅上，他尽情看她，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站起身，吻她，抚摸她的脸，管她叫小妈妈，想拉她跳舞；他一面笑着，一面又含着眼泪，和她说种种想得起的亲密的玩笑话。一想到有了孩子他就欢喜。现在他什么也不缺了。他已从头到尾经历了人生，他稳坐在人生的饭桌旁，安然自得。

开始艾玛感到非常吃惊，接着又想快些生出来，好体验一下做妈妈的滋味。但是由于不能按她的心思花钱，不能买吊床式的摇篮、粉红色的绸帐子和绣花小帽，她一生气索性什么都不管了，把一切都包给镇上的一个女裁缝去做，既不帮助挑料子，也不和她商量做法。这样，她就没能得到为婴儿出生做准备工作的乐趣，而这种工作是能激发母爱的。因此，她对孩子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受到一定影响。

但夏尔每天吃饭时总是谈到他们的小家伙，不久她自己也经常地想到他了。

她希望生一个身体结实，长着一头深褐色头发的儿子，她要给他取名叫乔治。在她看来，生一个男孩，可以为自己过去所受的种种限制出一口怨气。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游历许多国家，经历种种爱情，能越过障碍，摘取到最遥远的幸福的果实。而女人则经常受到束缚，听人摆布，没有活力，在身体上是弱者，在法律上又处于从属地位；她的意志，就像她用一根细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稍微有一点风都会摆动；经常总有某种欲望引诱她，而外界总有某种礼数限制她。

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六点左右，当太阳刚升起时，孩子出世了。

“我的宝贝女儿！”夏尔说。她立刻昏过去了。

不一会儿，欧玛太太和金狮客店的拉夫斯尔太太都跑来吻她。药剂师是个谨慎的人，只在半开着的门外随口说了几句道贺的话。他打量一番初生的婴儿，发现她长得很漂亮。

在产后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她花了好多工夫给女儿取名字。开始时她把所有带意大利词尾的名字都想了一遍，如克拉蕾，路易莎，阿芒达，阿达拉等等；她非常喜欢嘉姗德，又似乎更喜欢伊瑟或莱奥卡蒂。夏尔想让她用他母亲的名字，但艾玛不同意。他们翻阅了所有的人名词典，又征求了别人的意见。

“那天我和蓝尼阿先生谈起这事，”药剂师说，“他很奇怪你们干嘛不挑玛德兰这个名字，现在这名字很流行。”

但包法利老太太却强烈反对用这样一个罪人的名字。就欧玛先生本人来说，凡是能使人联想起一位伟人、一件大事或是一种崇高想法的名字他都赞成。他有四个孩子，洗礼时都是按照这个标准取名字的：拿破仑象征光荣，富兰克林象征自由，伊尔玛是对浪漫主义的一种附会，而阿达莉则是表示对法国剧坛那部不朽杰作的崇敬。药剂师虽然有些哲学信条，但这并不妨碍他有艺术爱好；他的思想并没有窒息他的情感，他对事物善于区别对待，允许人有幻想和狂热的行为。就以这部悲剧为例，他不赞成其思想内容，却欣赏它的文采；讨厌总体构思；却赞赏所有细节；厌恶剧中人物，却对其中的对白赞叹不止。当读到精彩之处时，他兴高采烈，但一想到教士们会为他们的行当从中得到好处，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他陷于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之中，他既想双手给拉辛戴上桂冠，又想好好和他争论一番。

最后艾玛想起在沃比萨庄园里，她曾听见侯爵把一位年轻女子唤作布雅里特，从这一刻起这个名字就算选定了。外祖父的缺席，使欧玛成为了这个刚刚迈入人世的小姑娘的教父。他送来一些礼品，全是他店里现成的东西，有六盒止咳剂，一整瓶阿拉伯健身粉，三块蛋松糕，还有在壁橱里找到的六根棒棒糖。在施洗礼的晚上，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神父也来了，大家情绪很高。在快吃甜酒的时候，欧玛先生唱起《慈悲者的上帝》，蓝尼阿先生唱了一首船夫曲，包法利老太太是教母，也唱了一支帝国时期的抒情歌曲。最后，包法利老先生让人把孩子抱下楼来，他把一杯香槟酒浇在她头上算是洗礼。巴尔布尼神父看到他对第一次圣礼这样嘲弄，非常生气，而包法利老爹从《众神的战争》中引了一些话来回敬他。神父气得要走，太太们请求他别走，欧玛先生也从中调解，最后神父总算重新坐了下来。他静静地端着他的盘子，喝他那没喝完的半杯咖啡。

包法利老爹在日奥镇住了一个月，每天早上到广场上抽一袋烟，他那顶带银边的漂亮的警官帽很引人注目。他爱喝烧酒，因此常差女佣人到金狮客店去取一瓶，记在儿子账上。他把儿媳妇的科隆香水全部洒在了他的丝手帕上。

但艾玛一点也不讨厌他。他去过很多地方，他讲到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还讲到他当军官时的情况，他那时的情妇和他参加过的盛会。此外他显得油腔滑调，有时在楼梯上或是在花园里，他甚至搂住她的腰叫道：

“夏尔，你一定要小心点儿！”

于是包法利老太太开始担心儿子的幸福了，她急忙催着回去，怕日子久了她丈夫会对儿媳妇的思想起不良影响；更麻烦的是，包法利老先生素来玩世不恭。

艾玛的孩子寄放在木匠罗勒家喂养。罗勒家在村子的尽头，靠着山脚，在大路和牧场之间。一天艾玛忽然想起要去看看她的女儿，她也不翻翻历书，看六个礼拜的产期满了没有，就向罗勒家走去。

正是中午时分，家家的百叶窗都关上了，天空蔚蓝，强烈的阳光照射在青石房顶上，反射回来，就仿佛阁楼顶上闪着火花似的。闷热的风吹着。艾玛走着走着，感到没有力气了，路上的石子直扎脚，她不知道是应该回去，还是到哪里坐下歇歇。

这时蓝尼阿先生臂下夹着一卷文件从附近的一家大门里出来，他走过来问好，在莱里特商店门前的灰色凉篷下停了下来。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孩子，但现在开始感到累了。

“如果……”蓝尼阿不敢往下说。

“你现在有事吗？”她问道。

得到他的否定回答之后，艾玛请他一起前往。这事当晚就在日奥镇传开了。镇长夫人德吾阿斯太太当着佣人的面说：“包法利夫人这样做是不恰当的。”

要到奶妈家去，就当从街尽头往左拐，朝公墓方向，顺着那些矮房子和院子之间的小道走。这条小道两边种的冬青树已经开花，那些野菜、野蔷薇、荨麻和灌木丛中长出的黑莓也是一样。从篱笆的空隙望去，可以看到棚舍里粪堆上的一头猪，或是几头拴着的牛，用角蹭着树干。他们两人并排漫步，她靠在他肩上，他放慢步子合着她的脚步。他们前面，一群苍蝇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地飞着。

奶妈的家在一棵古老的胡桃树荫下。房子很矮，棕色的瓦顶，外面阁楼窗下挂着一串洋葱，有几捆柴火靠着荆棘篱笆立着，中间种了一畦莴苣，几英尺见方的一片香草，藤子架长着开了花的豌豆。泼出的脏水在草地上流着，四周有些乱七八糟的破衣裳，几双袜子，一件红印花布短袖上衣，篱笆上还晾着一条粗布床单。听到栅栏门响，奶妈走了出来，她一手抱着个孩子在喂奶，另一只手牵着一个脸上长满暗疮瘦弱的小家伙。这是卢昂一个帽店老板的儿子，由于父母忙于照料生意，把他寄养在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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