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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宝玉自薛姨妈处回来,仍往秋爽斋来,立逼着探春去与王夫人说话,自己只在秋爽斋苦等。谁知这日正是探春生日,出园来,先与贾母请安,又往贾政、王夫人跟前磕了头,免不的与赵姨娘周旋一回,听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歪话,又惹下许多闲气,足有一顿饭时候才回来,翠墨随后捧着一盘子寿礼。
宝玉早已在檐下等候,远远的便迎上来催问道:“如何?”探春不禁笑叹道:“你也够痴心。那小红得你这样,可谓虽败犹荣。”宝玉无心顽笑,仍是没口子逼问结果。探春道:“我说去也白去,这不,臊一鼻子灰回来了。”宝玉知道不成功,长吁短叹,垂头不语。探春看了不忍,劝道:“你我在府里,就有十分的心,也难尽一分的力。依我说不如找个擅活动多见识的兄弟子侄,命他们在外头帮忙打点着,或者还值多些。”一言提醒了宝玉,拍手道:“我怎么竟忘了他了。除却此人,别人再没这本事。”遂向探春拱一拱手,匆匆辞去。
探春望着背影笑道:“我这二哥,再不为别的忙,正经事不见他这般用心,为一个丫头,倒忙的见首不见尾的。”想至此,又叹息起来,愁道,“冷眼望去,两府里子孙,只有二哥是个好的,偏又是这样不务正业,将来偌大家业,却指望谁呢?”因此倚着栏杆,倒愁郁起来。
忽见湘云和宝琴同着几个小丫头,抬着一架风筝远远走来,笑道:“你在呆看什么?刚才过去的可是二哥哥?一大早为着什么事这样慌张?”探春不欲提起贾环之事,故意假装看风筝,含糊应道:“他会有什么正事?左不过是那些闲事罢了。”又问,“你们怎么也这样早?”湘云道:“还是琴丫头提醒的,说今儿原是诗社的正日子,又是你生日,虽是为了二姐姐的事不便操办,倒不如起一社,一则姐妹们聚一聚,二则写几首诗祭祭二姐姐,也可遣发愁绪,好过各自伤悲。如何?”
探春想一想道:“也可。”就便打发小丫头分头去请黛玉、宝钗等来商议,又叹道,“如今每起一社便少几个人,谁知道今日聚后,又到何日再聚,聚时又得那些人呢?”湘云道:“聚一日且乐一日,何必多想。”宝琴只蹲在地上同小丫头插柱装线。
一时李纨、李绮先来了,带着一盒酥,众人见了李绮,都起身问好,又问候李纹待嫁之事。李绮见了风筝,便要放起来,湘云道:“且别急,这响哨儿上是带灯的,要等到夜里放起来才好看。”
接着惜春、黛玉也到了,都有贺仪表赠,惜春是自制的茉莉心香一盒,黛玉是湖笔、端砚各一;只宝钗说要帮母亲理账,稍后过来,命丫环带回一筒南海贡茶;打发去怡红院的丫头却说宝玉一早出去,至今未回。李纨便道:“昨儿依稀听说宝玉兄弟把什么打破了,究竟是怎么个缘故,我因事多,就没细问。”探春不得已,也知早晚瞒不过,都会知道,便简略说了砸缸之事。众人都唬了一跳,叹道:“宝玉太鲁莽些,不过为着救人,事出仓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又说,“该去看看巧姐的,也问候一下凤丫头。”惟独黛玉听了此讯,猛可里一惊,突发奇想:莫不是为我砸的不成?当下心中突突乱跳,心思电转,脸上红白不定。
众人并未理会,且又议起诗题来。探春道:“这一社既由我而起,便由我来命题。我想万物之源终缺不得一个水字,我们这里一半人倒是涉水而来,保不定那日又要渡水而去。因此这一社,竟是咏水吧。也学上次潇湘妃子的法儿,将天下的水写了阄儿,谁拈了什么就是什么。”李纨道:“这却不可,拈阄之事,一次为巧,次次都如法炮制反失于僵硬,不如指定几个水的题目,谁喜欢那个便挑那个,如此方可有好诗。”
湘云、宝琴也都说妙。湘云便抢先说道:“我先说几个,就是江、河、湖、海。”黛玉少不得振作起来,道:“那我也说几个,就是雨、露、霜、雪。”探春道:“雨水、露水尽够了,加上霜、雪二水,反觉牵强;枕霞的四水也容易相犯,不如去掉河水,另换个灵动些的。”岫烟道:“那便是溪水吧。溪、河本一类,又与江、湖、海迥乎不同。”
李纨道:“我便说个潭水吧。岂不闻‘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可知上一社既咏桃花,这一社正该咏潭水的。”宝琴道:“你既有潭水,我便再添一个瀑布。虽说前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已经写的尽了,今儿倒要看看是否后继有人。”李绮道:“那我就再加个泉水,‘问泉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说着,宝钗也来了,听了众人所议,遂道:“泉、溪亦有点相犯,不如只留一个。”岫烟忙道:“那就是泉水吧,与瀑布、潭水又可相接,又不至像溪水般过于细巧。”遂都一一写定了,仍不见宝玉过来。
众人道:“且不等他,先分派了题目,留下那个没人选,就把那个给他便是。谁叫他缺空儿呢。”于是黛玉选了露水,湘云选了江水,探春是海,宝钗是湖,李纨是潭水,李绮是雨水,岫烟是河水,宝琴是瀑布,剩了一个泉水便给宝玉留着。湘云数了一数,共是九水,便向惜春笑道:“偏偏又是九个,不如你再补上一个,凑足十首刚好。”李纨笑道:“自古以来,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里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况且九已经是至尊之数,若再不足,非要以十为美,反太穿凿强求了些。依我说,这九首就刚刚好,竟不必再做。”
宝钗也道:“若说为了补数再做诗,便不是做诗的本意了。强做了去,别说一首,便十首又有何难?只是刻意求工,反为不美。岂不闻九九重阳,亢龙有悔?况且方才琴儿说的:疑是银河落九天。我们今天写的是水,又恰是九首,倒暗合了诗里的意思。《禹贡》有云:‘九河既道’。可见九已为极,何必又十?不如就把这泉水的题目给藕榭,宝玉就来了,也不让他做。”宝琴拍手道:“姐姐说的最妙。这九首诗不如就叫作‘银河九首’,我们几个,岂不都是从天上来的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都说:“这说的有理,又雅致。到底是蘅芜君。”
说话间,探春、惜春已将诗题誊录一遍,果然总题为“银河九首”,用蝴蝶针绾在壁上。众人各缀其名,又请探春限韵,探春道:“韵不必限,形式倒要改一改,不如填词罢。只是我向来不擅长调,只是小令就好。便是《忆江南》如何?”湘云笑道:“说了半天做诗,题目出来,却是‘诗余’。小令最好,最合我意。”探春又道:“《忆江南》破题三个字,要说明各人咏的是什么水,接着要说明在那里见过这水。中间一联自行发挥。最后一句则要说明诗客的身份。改日咱们写出来,不说明那首是谁做的,看二哥哥可能猜得出来?”众人都道:“这新奇有趣,只是太缠磨人了。”遂各自思索。
恰时厨房里送了银丝寿面来,众姐妹遂放下题目,且拿面来吃,面虽只一样,浇头与伴碟却是五颜六色,都用莲花白镶金线的瓷碟子盛着,花花绿绿足有二三十之数,满满摆了一桌子,倒也好看。湘云便先挟了一筷子香椿芽拌麻油,既香且脆,又清口,笑道:“这个炒鸡蛋却好。”探春道:“不值什么,你爱吃,说给厨房里,叫做来就是了。”便即命人去厨房传话。
宝钗又道:“昔秦昭王三月三日置酒河曲,有金人自东而出,奉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其处立为曲水祠,二汉相沿,皆为盛集。遂有三月三日,士人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而今虽无金人奉水心剑,焉得无曲水流杯乎?”众人都道:“这说的好。”果然传酒来,齐敬探春,探春辞道:“治国齐天下,乃是君子士大夫的事。我不过生错了日子,宝姐姐就扯上这些野史轶闻来取笑儿,这杯酒其实喝不得。”
黛玉笑道:“正是你这日子生的好呢,将来少不得也要有一番大作为的。宝姐姐说今儿席上并无水心剑,岂不知从前吴王阖闾使干将铸剑,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而金银不销,铁汁不下。干将曰:‘先师欧冶曾云,若炼剑不成,须以女身祭炉神。’其妻莫邪闻之,即投身入炉,铁汁出,化为两剑,各镌有字,雄曰‘干将’,雌曰‘莫邪’,其余所出之钢亦铸得三千利剑。可见剑之一事,原为女子化身。今日既有‘银河九首’,你又生于三月三日,可知本身便是剑神,更何须金人献赠水心剑乎?”
众人听了,更加齐声喝采。李纨道:“蘅芜君和潇湘妃子这两个故事都讲的好,合在一起想想更有滋味。今儿便冲了这两个典故,蕉叶这杯酒也是不能不喝的。”不由分说,湘云、宝琴左右按住,李纨便用铸银高脚葵花钟尽力灌了探春两钟。众人复又归座吃面,虽不便放量豪饮,却也彼此让了一回,又几次三番派人去怡红院打听宝玉回来不曾。
原来那宝玉听探春说该找一个得力子侄帮忙,猛然省起一人,便急匆匆出了园子。你道他想的是谁?原来便是那年送白海棠来的贾芸。当下急吼吼命人找了他来,不及闲叙,便道:“你可认识从前在我屋里,后来跟了凤姐姐的丫头小红?”贾芸听了,先吃一惊,只道私情泄露,看宝玉神情却又不像,心下犹疑不定,含糊说道:“依稀有些印象儿,宝叔只管问他做什么?”宝玉叹道:“前日为他一个不小心,太太发怒,将他赶出府去了。”遂又将砸缸救巧姐的话说了一遍,向贾芸谋道,“我的意思,是你找个便当时机问问本人,或是同他老子娘商量着,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他,就当代我赔罪了。不然我心里总是觉的亏歉的慌。”
贾芸这才放下心来,早打起一个主意。原来他自见了红玉,便暗暗有意,自红玉去了凤姐处,他又在凤姐跟前奉承,见面的机会更多起来,眉来眼去,两心相许,已不是一天两天。原本只想等红玉到年龄打发出府,就要登门提亲,就只怕林之孝两口儿虽是奴才,却比自己体面有权势,未免眼高于顶,瞧不上。如今听的红玉竟被逐出,虽然惊讶,倒也喜欢,因笑道:“宝叔有命,侄儿焉敢不从。一定办的妥妥当当,不教宝叔操心。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要宝叔说句话呢。”宝玉忙问:“什么话?”贾芸笑道:“这且不忙说他,八字还没一撇呢,反正一两天里就知道的。倒是宝叔上次吩咐我办的事,至今还没能办的周全,正难见宝叔呢。”
宝玉左右看看,故意找个由头将眼前人尽皆支出,这方悄声问道:“你是说芳官儿的事么?他如今怎样了?”贾芸叹道:“两府里监管尼僧的是三房里的芹老四,这人生性悭吝,只要见了钱,任是什么人情礼数都不讲,后来搭上水月庵的老尼姑净虚,偏也是个敢在虎嘴里拔牙当街卖的,锥子上抹油——又奸又滑,两只眼睛瞪起来,只是看见钱。我和他们平素里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擅自向他问话,他知道漏了底细,只怕狗急跳墙,更要做出多少不堪的事来。那时我又无权辖治他。因此依我说,这件事还须上头亲自问询,不然,纵揭出来,也是不抵事的。”宝玉听他的话头,便猜到贾芹背后另外有人,况且近日里偶有风闻,也些许猜到必是宁府里众爷们儿,倒不好答话,只问:“既然如此,何不报与琏二哥与凤姐姐知道?”贾芸道:“他管僧尼事,便是琏二叔同二奶奶派的差使。我去告诉,反于婶子面上不好看,倒像是我多事好妒,有心搬弄是非了。”
宝玉知他避嫌,心想若是自己去告诉老爷、太太,必然会问这些事你又从那里知道,反落不是;若告诉老太太,又深知贾母向来最厌此等事,虽必严惩,若是一时气病了倒不好。他原本不擅理这些人情世故,事临头来,竟是毫无主张,只顿足叹道:“连佛门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片干净地方么?”贾芸也知他无为,献计道:“依我说,宝叔倒也不必理他们闲事,袍襟盖脓疮儿——横竖瞒不久。事情发出来,总要惩治的。若是担心芳官,不如叫个贴身小厮直接去说与庵里,就说这芳官原是叔叔心爱之人,叫他们但凡衣食用具都要从丰配给,活计也不要多使他做,不过是借他们的地方休养几日,横竖将来还要接回园子来的,就是了。”
宝玉想了想,也无他法,只得亲自出园来,向茗烟耳语几句。那茗烟原本是个多事的,大包大揽道:“二爷放心,我这便备些素斋葛袍,套辆车子直送到水月庵去,指名说二爷赏与芳官的,叫净虚那老秃头出来答话。他看了这阵势,必定心服,再不敢揉搓芳官姑娘的。”宝玉道:“便是这样。”又与了茗烟些钱,教他从速办来。
那茗烟是平地上也要起三尺浪的,既得了宝玉亲口嘱咐,又有了钱,且拿了满理在手,岂肯便宜行事?便想了一想,向后院里寻着锄药、扫红、墨雨、挑云、引泉、伴鹤诸小厮,张张势势的道:“这是咱们为二爷效力的时候,大家须得如此这般,不可藏奸。”那些人又岂肯省事,都没口子一片声的说好,果然套了一辆车,买些油米香烛等,又会同平日里一处淘气的几个小幺儿,浩浩荡荡,只说往庵里来布施,打的山门雷响。
净虚听说荣府里送布施来了,喜的亲自迎出来,看见他几个,却不认得。茗烟将脚踩在车辕上,佯笑道:“二爷打发我们来送香油,你不赶紧跪接谢赏,只管觑着你那老眼昏花看什么?莫不成认不的你家茗大爷?还是看你茗大爷长的俊,想招作女婿?”
茗烟的名头净虚倒是识得,因常在府里走动,略有些脸面的奴才都早已备记在心,知他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个得意亲近小厮,因赶紧满脸上堆下笑来,奉承道:“原来是茗大爷,老尼眼拙,一时竟未认出来。”又赶着叫小尼姑倒上好的香茶来。茗烟遂在条凳上坐了,一边看着姑子们收香米,一边便问净虚道:“二爷房里的芳官姑娘,是不是被你们拐在这庵里?二爷着实想念,要我们来看看他,过几天,二爷还要亲自来接他回去呢。”
宝玉前些时候来看芳官的事,净虚早从姑子口中得知,听茗烟语气不善,忙谄笑道:“这可是不巧的很,不知道茗大爷到此,昨儿打发芳官往铁槛寺有差使。不知宝二爷那日里来,告诉老尼,好作准备。”
茗烟更不答话,一脚踢飞条凳,便发作道:“早不差使晚不差使,偏你茗大爷来此,就说打发他有差使。你也不用骗我,那芳官上次我们原已见过,一张脸被你捣的烂茄子一般,大白天你差他出去,不怕吓坏人?必是你藏起他来。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茗大爷七个头,八只眼,两耳顺风,七窍玲珑,什么事不知道?既说芳官不在,有胆就让我们搜一搜,可别叫我们搜出来!”当下振臂一挥,众小厮遂拥上前来,只以找人为由,乱踹乱砸,随抛随丢,众姑子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口里只叫“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扫红在房里搜出些脂粉酒水等,大喊大叫着让众人来看,茗烟见了,更加得理,指着问道:“好你个酒肉尼姑,这难道也是敬佛祖的东西?是你家罗汉酒量好,还是你家观音爱打扮?”遂将酒坛打的粉碎,脂粉花冠尽皆抛在地上。净虚原本只当他是为芳官出头,既见被查出弊病来,才知另有机关,只疑作府里有密令使茗烟如此行事,因此一声儿也不敢吱,惟有低头念佛而已。
且说贾芸与贾芹虽无过犯,只因都在凤姐、贾琏麾下办事,便免不的有些山高水低,鸡争鹅斗。自从贾芹管了铁槛寺,每月往府里领来钱粮供给,足有百两,又搭上水月庵的净虚,每每逼那些女尼、道姑妆扮了出来侍酒,所得缠头,也都孝敬了他,每日里不是坐轿,就是骑驴,吃风月酒,用脂粉钱,两府里进进出出,十分招摇得意。族中子弟时常论富比贵,多谓贾芸不及。贾芸既尽知底细,难免心中不平,只碍在珍、琏面上不好声张,直到今日方出此一口恶气。当下打听了茗烟在水月庵中所为,自谓得计,兴头头走去街上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换了一身体面衣裳,又买了许多时鲜果品,糟鱼腊肉,提着往林家门上来。
方走至斜街,忽听的一阵嘻笑声甚是熟悉,抬头看时,却是一队人乱哄哄拥着贾蔷自那边过来,都鲜衣小帽,吃的醉醺醺的。见了贾芸,笑着站住了,问他:“老二,你去那里来?”贾芸忙拱手笑道:“为明儿要陪母亲见个客,特来买些果品预备。”贾蔷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勾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到我那里坐坐,介绍你认识几个好朋友。”
贾芸早已看到贾蔷身后一干人皆是华服丽冠的少年公子,且知贾蔷素得贾珍宠爱,又与贾蓉交好,远比自己体面得势,每有结交之心,苦无攀援之机,今蒙邀请,如何不从。当下拱手道:“却之不恭,就叨扰你了。”
遂挽着手一同行来,迤逦至一座院落前,却又并不是府外头贾珍购赠之大屋,竟是深街里极僻静雅洁的一处四合院,小而深幽,沿墙种着几棵垂柳,一丛蔷薇,树下放着镂花紫藤躺椅、茶几、唾盒等物,几上茶壶杯碟俱全,另有一红填漆菊花捧盒里盛着些花样细点,最妙的是倚着茶几犹有一架琵琶,收拾的十分雅洁不俗。贾芸正自猜疑,早有一个极伶俐的丫环迎上来说:“姑娘今早起来,又吐了几口血,已请大夫来瞧过了,这会子刚吃过药睡了。爷儿们不如先往别处去坐坐,呆会儿再来吧。”
贾蔷果然便立住了脚道:“既这样,我等下再来。”遂掩门出来,向众人道,“如此,还是往我那边房里去吧。”那些人都笑道:“走来走去,腿都走软了,况且已经闹了这半日,也该散了。那边不过是空房大屋,有何趣味?原是想来这里求着龄官姑娘唱一曲,既然姑娘欠安,不如改日再聚。”说着一哄散去。贾芸便也另约相会之期,道别而去。一壁走,一壁心下暗思:从前大观园遣散十二小戏子时,听说大多都分在各府各房里伏侍,惟有小生宝官、正旦玉官、小旦龄官三个辞府而去。当时众人还取笑儿,说是“巧的很,惟有‘宝、玉’和‘龄(林)姑娘’走了。”那龄官又长的和林姑娘一个模子,连脾气性格儿乃至体弱的毛病儿都像,所以记的清楚。原来这龄官竟被贾蔷收在这里金屋藏娇,倒不知贾珍等是否知道。既然别房另居,自为掩人耳目;看他呼朋唤友来此,又似乎并不避人,究竟不知是何意思。
一路揣摩,已经来到林之孝门上。林之孝在府里议事未回,只有红玉同他娘两个守着鸡足灯穿珠花儿。见贾芸来,红玉心中便猜到八九,忙向屋内回避了。林大娘那里知道他们的首尾,只当贾芸要寻林之孝走路子谋差使,因命小丫头子沏了茉莉花茶来,笑道:“芸哥儿现在二奶奶面前当差,谁不夸本事能干?想来不日就要飞黄腾达的,何必再找我们。”贾芸笑道:“婶子说那里话。我不过是在府里学着做些三瓜两枣的零碎活计,那里就论的到飞黄腾达上头去。况且向来多承两位照应,早该登门道谢才是。”因盛赞林之孝两口子手眼通天,精明能干,又赞红玉才貌双全,聪明伶俐,最后方缓缓提出求亲的意思来,只道:“箱奁戒指,织金衣裳,婶子只管说,即日办了来,三茶六礼,不敢怠慢,总要教婶子满意。”
林大娘听了,虽然意外,倒也欢喜。他求宝玉说情,心里也知道多半是不成功的,又想贾芸虽然贫薄,也是贾府旁系子孙,且在凤姐面前得势,若将红儿与他,倒不负他素日的心高志大。又见他言语和气,态度殷勤,赶着自己一口一个婶子,说的天花乱坠,心里便软活了。虽未十分答应,却也态度热络,只说要等当家的回来商议,温言暖语送贾芸出去了。等到林之孝回来,林大娘烙了椒盐千层饼端上来,又备了四样菜,糟鲥鱼、过油豆腐蒸茄子、豆瓣虾酱炒黄瓜、熟烂脱皮的红烧酱肘子,又一大碗热汤汤油汪汪的腊肉笋丝汤,又斟了一杯官酿的高梁酒给他吃了,故意问道:“今儿这菜的滋味如何?”林之孝道:“正要问你,那里来的糟鲥鱼?如今市面上是什么价钱,也是咱们寻常吃得的?只管这样大手大脚。”林大娘笑道:“谁有那些冤枉钱买他去。跟你说,这些鱼一个子儿不花,是自个游上岸跳进盐缸里腌够日子长脚走来咱们家的。”林之孝便知有缘故,笑道:“这鱼倒知道孝敬。”林大娘道:“可不是有人孝敬怎的,你倒是一猜就准,你要猜的到是谁,我就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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