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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丢下了蔬菜不去寻,口里喊着元仔二仔,便追出篱笆来。那两个孩子只管跑,指手舞脚地笑着,由那破墙一角转。两个孩子不见了,春华只好提着脚步,赶了上去。不想迎面来了一个军官,登了高腰子马靴,手提皮鞭子,大开了步子走来。那两个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军人倒是很和气,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小孩子搂抱了起来,笑着向春华道:&ldo;大嫂,这是你的小宝贝吗?长得多么伶俐!&rdo;春华不敢向前,远远地站着,手理了鬓发,微低了头道:&ldo;请你把他放下。&rdo;那军人听说,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ldo;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里来的吗?以前我没有见过。&rdo;春华道:&ldo;今天我才回来,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这种样子,我都不认得我自己的门了。&rdo;那军人笑道:&ldo;大嫂,你不要错怪了人,这不是我们革命军干的,以前北军在这里驻扎,就闹成了这样子的,与我们无干呵!我们也只来了十天。&rdo;春华虽然饱经忧患,但是见了军人,毕竟有些胆怯,见两个孩子已经跑了过来,低着头一手牵了一个,立刻转身就走了。可是她口里却轻轻地道:&ldo;我那祖宗堂上还拴着几匹马呢,那也是北军拴的吗?&rdo;
说着话时,已到了自己家门口,那军人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没有,自己就没有理会了。她母亲宋氏,由门里迎了出来,立刻牵着孩子道:&ldo;我怎样叮嘱你,叫你不要随便的出去,你怎样又出去呢?这是党军呵,若是先前的北军,你这回出去早就吃了亏了。&rdo;春华道:&ldo;我真不想我们这村子,会糟到这样子,所以我一进门来,就要四周去看看。&rdo;宋氏道:&ldo;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也该让你兄弟带着你一路去。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可以照顾你一点。&rdo;说着话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提了一篮子香烛纸帛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娘。宋氏道:&ldo;春豪,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我记挂着你啦。&rdo;春豪将篮子放下,两手一拍,笑道:&ldo;我真快活,我在街上,听到国民党的党员在大街上讲演三民主义,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得着自由了。&rdo;春华道:&ldo;今天是爹爹的阴寿,你不想着心里难过,还快活呢!&rdo;春豪道:&ldo;爹爹死了两年了,我还不能开笑容吗?那个演说的人说:&ldo;从今以后,我们得着自由,男女平等,谁也不能压迫。&rdo;
春华道:&ldo;就是得着自由,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迟了!自由是别人的了。&rdo;宋氏听了这话,就皱了眉头道:&ldo;春华你也不是洋学堂里女学生出身,为什么开口自由闭口自由?纸买回来了,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就烧了起来吧。我想着,若是你爹还在世,纵然是我们村子里遭了兵燹,我们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rdo;说着,眼圈儿一红,两条泪痕,直挂下来。春华也是凄然,默坐着不作声。春豪这就不敢多作声,把香烛点了,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宋氏也带着眼泪,由厨房里搬了三牲祭礼出来,用一只长木头托盆盛着,放在香案上。回过头来,对小孩子们道:&ldo;元仔二仔,过来拜拜你外公。&rdo;两个小孩子听了这话,离着香案前的拜垫,还有两三尺路,就朝上拜了下去。宋氏远远的站着,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注视了许久,那两颗屡次要落下来的眼泪,又挂到了眼睛角上。默然了一会儿,又道:&ldo;假使婆婆在世,看到这两个重外孙子,也不知道要喜欢到什么样子呢!可惜她老人家,也是过去两年多了。&rdo;
春华提到了祖母,觉得这一生真正疼爱着自己的,只有这位老人家,如今回家头,这位老人家,也是不见了,不说话,也就垂下泪来。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自己很没有意思,自捧了纸钱,到大门口烧去。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种想头,既说到今天是父亲的阴寿,不能够太冷淡了,所以买了一挂千头的爆竹,在大门口点了放着。在沉沉的夜色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花乱飞。宋氏立刻见着道:&ldo;这孩子真是胡闹,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你怎么的黑夜里放爆竹呢?&rdo;春豪道:&ldo;我们家祭祖,放一挂爆竹,也不是应当的吗?&rdo;说着话,宋氏自点了三炷香,也到香案面前来下拜。
就在这时,听到人声乱嚷道:&ldo;在这里!在这里!&rdo;随着这声音,招来几个背了步枪的兵。春华看到他们是冲了进来的,也吓了一跳。当前一个,便是刚才遇着的那位军官。他走到堂屋来,向四周看看,虽然这里的墙壁,还不免东倒西歪,然而屋子的架子,是在这里的,分明是一位有体面的人家。再看春华在灯火一边,呆呆地站着,正是刚才在外面遇到了说话的妇人。她对于军人,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便瞪了眼道:&ldo;你们是有心跟我们捣乱呢?还是不懂事?这里驻扎了我们的军队,你怎好随便放爆竹?&rdo;春豪每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和先前的驻军,倒混得很熟,看到大兵,也不害怕。便走近前来道:&ldo;今天是我父亲的阴寿,我们在家烧上一炷香,也犯法吗?革命军在这里前后也驻过有八九个月,我们都相处得很好,你老总是前几天开来的,过久了,你也就会同我们很好的。你可不用势力压人,革命军是不欺侮人的。&rdo;那人道:&ldo;你这么一点年纪,说话倒是这样厉害!但是无论如何,你们在这个时候,放了爆竹,那就犯了法。你们家里哪个是家长?跟我到三湖团部里去回话。&rdo;
宋氏原就缩在一边,不敢作声,到了这时,看这军官有带人走的样子,就挺身走了出来道:&ldo;我是家长,你要带人,就带我去吧。&rdo;军官向她看看,因道:&ldo;你是个妇人,我不能带你去,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儿子吗?我带他到团部里去问两句话。团长若是不见怪他,我依然把他带了回来。&rdo;春豪听说要带他到团部里去,这也就有些慌了手脚,将两只手只管去搓那身上短夹袄的底襟,一步一步的向门角落里退。宋氏道:&ldo;你看我们这孩子吓得这个样子,再要把他带到军营里去,那么,他哪里还有魂在身上?你做做好事,把他饶恕了吧。&rdo;
那军官生气道:&ldo;我可饶恕他,谁肯饶恕我呢?我不报上去,我是要受罚的。你不放心,你就跟你的儿子一路去。只要我们长官不说话,我们还同你为难作什么?走吧!&rdo;说着,将手对着带来的几个大兵一挥,那意思是告诉他们带人。大兵看到,更不答话,两个夹一个,各挟了春豪一只手臂,就向前面走去。宋氏哇的一声,又像哭,又像叫,也跟了后面走去。
春华也要跟着了去,无奈身边又有两个小孩子,天色已经晚了,把他们丢下,让谁来携带呢?于是怀里抱了一个,手上夹了一个,一直送到大门口来。眼见母亲让大兵包围着去了,春华呆了半晌,不知怎样是好。后来她一想,兄弟小呢,母亲又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这二人拉到团部里去了,这一分儿糟,简直是不能说。自己究竟念了两句书,总可以和他们打个圆场。如此一想,立刻把两个孩子抱了,送到五嫂子家里去。只说了一声请你暂看一下,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更不说第三句话,掉转身就走出村子,向街上走了去。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直追到村口上,把话问得清楚明白,才让她走。因此春华一路追着,并没有将这一行人追上,直赶到三湖街上时,天色已经黑了。现在又不像从前,街上没有了买卖,并没有什么灯火,走起来,更是漆黑漆黑的。春华一口气跑到街上,这倒没有了主意,前顾后望,家家关着门户的,向哪里去找革命军的团部。只有在街上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四处的张望,口里情不自禁的,也就说出来说:&ldo;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呢?&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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