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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忱的举动实在异于常人,然而私藏禁书原本就严罚、轻缓皆可,纵使有监察御史弹劾,但究竟并非杀人害命的重罪,他又命皇城司遮掩,如今就算是糊弄了事,“令慈的行事我亦是疑惑的。”张居澜将墨釉象顶的油灯多点燃了几盏,映照得床榻周围很亮堂,“妾是怀疑并非阿娘亲生,然既阿娘笃定,妾却无甚好驳。妾在清河曾见郎中和仵作,言称即使是奉为圭臬的滴血验亲尚且甄鉴不准,《洗冤集录》中的滴骨法亦有疏漏。如此,倒是无何校验万全的办法。”今上瞧着油灯映射的倩影,缓缓叹口气道:“血亲在其次,要紧的是怎样对待。”就像邢簌并非邢筱的胞亲,她却视如血亲,决计是真心疼爱,张居澜颔首道:“对待?还是不提为好。”说罢她盥手起身,“陛下尚在病中,早些歇息罢。”他屈腿让出空余,“在这杌子守夜可要犯腰痛了,快到榻上躺着。”
她将褙子脱掉,遂与他和衣而眠。夜里他掩在被下咳嗽,后背接连躬着,她顺势蹭下榻替他倒清水,到他身侧时手腕被他握住,“闹醒你了。”她赧然笑了笑,“陛下跟妾还要客套?”说罢她张臂撑他坐起,将瓷碗捧给他,他就着她的手喝了小半碗,只觉喉咙沙哑,饮水亦有颗粒流沙一样的疼痛。然而比起热炙火燎的烧灼感已殊有好转,“你身子不好,本应调养歇息,可偏为我折腾得半夜起来。”她扬眉,是宽和而慰藉的笑意,“哪有和自家娘子计较这些的郎君?既是食五谷杂粮,总会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过去妾病得昏聩,产后陛下亦整夜守着,我们还有一辈子,夫君还怕偿还不清?”他摸摸她的脸颊,“阿照……”她顺势崴身坐倒在鹅绒软垫,顺着他的力道将螓首倚靠在他髀处,满头的鬘发就势散开,映衬草木染的苏绣绸被,他摩挲她的乌发,“我也只有你了。”
临近黎明他总是惯起高热,张居澜早醒骨抚触他的额头,见是滚烫立刻去煎了一副退烧的汤药。他兼有咳嗽严重的时候,佝偻着腰背,仿佛枯藤槁树,倾颓就在眼前。她将药放到茶案,听他怅惘而脆弱的呓语,“阿娘,不要走……”原来在太后身前镇定如岿然泰山,肯废寝忘食为民操劳,谋划算计而御极的皇帝在病痛折磨之际,不过是渴望儿时稀缺母爱的稚子。他是未能承欢膝下,报答母亲的顾复和劬劳,但既在外闯荡,立一番事业,自然就不能常伴母亲身侧,奉汤捧药。况且一个在蜜罐子中成长、深受溺爱而软弱涣散的皇子,怎有能耐手掌乾坤,睥睨四海呢?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太后安享他用二十余载的流落与辛勤换来的尊荣与平安,却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先帝的恩赐,是因她给先帝诞育皇嗣,先帝赏识她而得来的殊荣。先帝皇子诸多,虽夭折亦不在少数,但成年皇子即有六位。生母微贱而不受重视的有两位,其余四位,连同势动国朝、隆恩盛宠的李贵妃为先帝诞育的寿王,都对金銮殿升座的天子尊位虎视眈眈。只是愈发到后来,察觉功德莫如今上、母宠莫如寿王,有两位逐渐隐退,默默无闻以求得日后安康。成王败寇,今上赢得所有,自然李贵妃悄然自缢而死,寿王亦灰头土脸地返回属地,如今谨小慎微地度日。
她将他支撑起来,他蒙眬中睁开惺忪睡眼,却紧实地攥住她的手腕,“你是……”恐怕是烧得头脑昏沉,张居澜暂且稳住手中汤碗,右手所握银匙略动,“妾张居澜,您又起了高热,吃一帖药会好些。”他将额头抵住双膝,未知缘由竟然掉落两颗泪珠,她以绉绢为他擦拭干净,“陛下要现下服药还是等一等?”他顷刻攥住她的柔荑,“阿照,我适才恍惚瞧错了,我梦见我身在永州,有人要刺杀我。”她落座于榻沿,张臂将他抱住,“梦境都是虚幻,做不得真。您身在紫宸殿,周围都是皇城司的班直戍守,陛下自然会太平无事。”
半晌他将她轻微推搡开来,“别离我太近,即使是风寒亦会过人的。林卿说你身子羸弱,最容易被人过病。”她替他整饬着衣袖,“倘要过不差这一时半刻,妾与陛下共食同寝,倘或命中有此一劫,就是避也避不过。都说将病传染给旁人,自身就痊愈了。妾道听途说,还不知是真是假。”他忍俊不禁,见她舀了一匙喂到唇边,“我是风寒,又非断手断脚,就不劳娘子这样伺候我。”说罢他从她掌中接手,扬碗如饮酒般喝下,她又端清水与他漱口,“再躺一躺罢,我瞧你总没精神。”
然而当日午膳他就恢复一些,已能披衣在座翻阅奏章,间或提朱笔批字,她替他换过一碗温水即要去茶案,却遽然被他握住手,“我又看不得这些,夫君可别为难我。何况妾对军国朝政并无兴趣,您还是容妾去瞧瞧戏文册子罢。”他指了指侧座,“你在这儿读,让我能时时瞧见你。”初见有赫斯之威,接触是温润君子,逐渐就变得蜜瓜似的痴缠黏人,她颇为无奈,遂将她的戏本子《锁麟囊》执在手中。
从薛湘灵许配□□训、薛母赠囊,到春秋亭暂避时雨而遇赵守贞,一场大雨致使离散,而最终发觉慷慨赠囊的薛娘子就是面前的姆妈。她读到感慨世事无常,因缘果报,而放下书册时见他近在咫尺,丹墨勾勒的一篇写着: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今上瞧她神思不属,“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本就无圆满一说。好端端的,看这样的戏段可要伤怀了。”她颔首,淡淡笑道:“从您的书架子里随意抽的,只是素日无趣解闷罢了。何况戏文故事原就有杜撰编造,都不作数的。”
如此转辗五日,今上终于近似病愈,除却时常咳嗽以外,高热不起,精神尚烁,亦恢复了崇政的视朝。只张居澜还是如常服侍,连煎服药汤、替换温水都从未假手于人。该日晚膳后她仍支窗给殿中透气,他的奏疏批阅完毕,正手握一本轶闻漫录在读,“听霍垣说你整日经手琐碎之事,我瞧你又瘦了些,连衣裳都撑不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肩膀,见窗明几净,此刻外间寂静而安谧,“陛下的琐碎就是妾的要紧事。何况妾平日就做惯了这些,在青州就曾帮衬阿弟去照顾伤患,丝毫不觉得疲惫。妾怀阿椿时丰腴了不少,还担忧消瘦不回来,身材臃肿受人嘲讽,看来是庸人自扰了。”今上忍俊不禁,“阿照原是个荏弱的娘子,却偏要去熬药和照顾病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她眨眨明眸,仍朝茜纱窗外探头探脑,“妾在清河药棚停留的时候还是很长。总归和阿桢她们平日就插花、做茶的,如今既是阿弟的病患她们都肯仗义疏财、多多帮手一些。只是娘子们冲锋在前,郎君们反倒惫懒起来。安顿病患的药棚子是现搭建的,只有几根木头桩子支撑,原是要去恳求爹爹借几个身强力健的差役给我,然爹爹说府衙都是事关民生,差役更不能为私情所使。最终还是阿弟跟几个儒生帮手搭妥,不知他们是敷衍了事还是木材腐朽,这药棚子险些倒塌,幸好遇见位郎君替我撑了一下,要么怕是要砸断我的脊背。当时刘阿婆忽然呕血,阿桢急着拉我去瞧,我连道谢都不曾跟他讲。”他神色如常,正品尝她调制的紫苏熟水,“怎么?阿照是很遗憾与他无缘?”
她笑着摇首,“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结草衔环报答他。只后来托人探听,他大抵是路过,并非帮衬阿弟亦或救治病患的郎中,我亦只能就此作罢。”他口气稀松平常,“报答?阿照要怎样报答?以身相许?”张居澜只觉此事提得不好,“陛下怎这般促狭?妾与他萍水相逢,他却援手免妾遭受伤痛,至少妾要做一碗汤茶答谢罢。”今上敲着盛水的青花瓷碗,“施恩不图回报,否则就成了有意算计。种下善根自然会结有善果,阿照不必牵挂他。”张居澜亦睨茶壶半晌,等它咕噜咕噜就从紫砂炉取下,“自然。苍天公道,自然护佑仁慈良善的郎君平安康健、百岁无虞,得一贤惠娘子和许多可爱的孩子。”他冁然而笑,看着她将一炉滚水倒出在茶钵中晾着,“我们安置罢。”
翌日他从大庆殿视朝回紫宸,见她倚靠在榻旁入寐,握着的医书宝典是调养身体的,他轻手慢脚的将她抱到床榻,又替她盖好绸被,恰逢此刻槅扇门猛然响动,太后惶然而震惊地凝视他,“陛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与张氏在做甚?”张居澜略颤,本就未曾熟眠,有略微的声响她自然转醒,今上尤揽着她的肩膀,撑着她的腰背,“孃孃在想什么?阿照连续照顾朕数日,她方才倚榻小憩,我将她抱到榻上去睡。”而太后听闻的流言蜚语则是今上受到张居澜蛊惑,不念朝纲,不阅奏疏,只整日与张居澜厮混调笑,“圣人教诲,不得白日宣淫。陛下是克己复礼的天子,定是贱妇诱引!来人,将张氏拖出去杖毙!”
翟礼摆手,即有两名黄门试探向前,今上厉喝道:“放肆!谁胆敢上前朕定夷平三族!”说罢他瞥向太后,以一种淡薄而冷漠的语调道:“您又是听了谁的教唆?谁的诋毁和诽谤?数日前朕风寒愈烈,娘子们不敢近前,只有阿照不顾自身、甚至抛下孩子来照顾我。您听闻朕患了过人的疾病,原是舐犊情深要来照顾,可惜骤闻三哥亦染风寒,自然朕的安危就不屑一顾了。太后,您若与朕相安无事,自然一世尊荣安享。可您屡次针对居澜,甚至张口就要索她命去。您憎恶的不是她,是朕。您欲弑杀的亦不是她,是朕才对。太后如要诛灭,就一刀将朕毙命如何?”太后遽然神志涣散,她双手捂住额头和双耳对翟礼道:“李蓉玉,她就是李蓉玉!那个挑唆陛下疏远我、只专宠她一人的贱妇!翟礼,你快替我杀了她,她来索我的命了。她的九哥不是我害死的,当真不是我!”
说罢她颤颤巍巍向前,伸臂要去掐居澜的喉咙,居澜惊慌失措地躲避,连履都来不及穿好,今上眼疾手快制住她,“太后,您梦魇了。阿照并非李贵妃,她已然自缢而死了。清者自清,孤魂野鬼只会寻苦主索命,您若不放心就令人做法事超度罢!”太后摆脱他的束缚,旋即摔倒在地,翟礼欲来搀扶,她却甩臂不睬,“她怎么不是?你如今比你皇考更甚!李氏只给你爹爹生了两个皇子就破例进秩为贵妃,而我给先帝生两子三女却还是淑容!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如今你为她抵御谏官,甚至要罢免蔡梁,不就是为给她进秩贵妃吗?秦煌,你昏聩啊!她貌薄德浅,怎配你如此施恩?你就不怕她重蹈覆辙,与李氏一般恃宠而骄、置喙国政、卖官鬻爵吗!”今上将居澜自地搀起,“我不怕。因朕并非皇考,居澜亦非李庶人。太后只见略微端倪就忌疑居澜与朕,这实在荒谬至极。翟礼,将太后送回惠康殿,宣陈鼎为太后诊断。”
太后使劲拗开搀扶的女史,从绣篮中掏出银剪直对脖颈,“二哥,你不杀张氏,老身就死在你面前。”他从容地攥住居澜觳觫不已的手,平静而无波澜的睃视着这位以性命威胁的媪妇、他的生身母亲,“大娘娘当真想好了?与李氏针锋相对时您对太后尊荣趋之若鹜,对垒从不停歇,甚至处处以朕与寿王攀比。如今朕顾念孝情与母亲生育恩典,尊奉您为惠康的太后,甚至宽纵您悉心照顾的三哥,朕做得还不够?您不会死的,您还要见三哥荣华一世,在惠康享受天伦乐趣,如今死了一切就如过眼云烟。谁知死后去向何处?黄泉路又是怎般模样?活人岂能知晓?是永登极乐还是堕入地狱,是生荣死哀还是潦倒悲惨,如今全凭您自己做主。朕顺遂孝情,您想念先帝过甚,以至于愿为先帝殉葬、追随爹爹到地下,这番情意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令朕钦佩不已。”
说罢他稍有停顿,见银剪尖锐已落到肩膀,“翟礼,太后梦魇与癔症并犯,传辇将太后送回惠康,立刻传陈鼎为她诊病。”说罢有黄门夺下她的剪刀,翟礼扶她趔趄向殿外去,林荇就在外等候,见她这副模样立刻前来问候,“发生何事?”太后不耐地摆着手,“你回金蟠阁罢,我这儿不须你伺候了。”
比起脆弱的感情,凛冽的现实更是一记响亮的掌掴。果真是一哭二闹三寻死的伎俩,他早已看透。他将她扶到榻边落座,“别害怕,闹过这一回她总该消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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