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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不吐不快啊!”吴伟业很有同感地连连点头。他目前也正在写作长诗《圆圆曲》,以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故事为主线,咏叹了那场悲怆的民族大灾难,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民族利益,“冲冠一怒为红颜”,屈节降清,卖身求荣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讽刺,总而言之,这首诗寄寓了他内心的故国之悲与兴亡之叹。平西王吴三桂竟然也读到这首的《圆圆曲》,心中感到不安。前些日子,一个人自称奉了平西王之命来找他,要贿赂吴伟业一笔重金,让他自毁《圆圆曲》诗稿,吴伟业一口拒绝了。
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吴伟业带着眷属逃难,投奔到同宗繇青房及公益兄弟处,写下了《避乱》诗六首。那时候,江南局势已是一片混乱,南明小王朝各路军阀打成一团,清兵乘虚而入,到处是烽烟,到处是流血。从南明小王朝辞官归里的吴伟业也带着一家百口逃往矾清湖亲戚家。他才尝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的悲惨滋味儿。司空见惯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连他自己一家老小也免不了遭受溃兵的抢劫,真是饥寒交迫。当时,他的情感却突然萎缩了,再不那样多愁善感,却学会了用冷冰冰的目光来看这个纷乱悲惨的世界。那一刻,当他们一家人乘小船渡过矾清湖,孩子嚎哭,病人呻吟,一片乱糟糟的。他却在船上见到一蓬发垢面的农村姑娘,头上插一朵鲜花,天真地在船头拨弄水波,使得一船难民阴惨惨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想起此事,再联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不禁生起无限感触,未经亡国破家劫难之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苦痛!亡国之恨又怎能去怪得“商女”?唉,他恨自己无胆量去殉大明朝,其实当时只要纵身往矾清湖一跳即可……可是,命运捉弄他,却偏偏保住了残生。船到巩清湖心时,骤然风雨大作,船舱已进了水,大伙都以为要翻船了。他也以为将在湖中了此一生。谁知,很快就又风平浪静了,他们算是都逃出一条性命。这条性命却要在异族主子的奴役下苟且偷生!其实,反而是生不如死了。想到这儿,他倒是羡慕起眼前的说书人柳敬亭了。
这也是一种洒脱达观的活法儿!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任高级幕僚时,锦衣玉食,权柄在手,却不骄不矜;如今重又沦入民间底层做说书人,依旧是气度儒雅,不悲不怨。吴伟业对这位奇人油然而生敬意,举杯相敬:“柳先生,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相交不深。可是,如今,却又在京城幸会,真真是快事啊!”
“劫后余生,把杯叙旧,自然是一大快事!来,先浮一大白!”柳敬亭依然不失其昔日豪侠气概。
“啊,咱们一起好生喝几杯!”吴伟业陶然引杯,不一会儿,略有醉意,面色潮红,他的话也多了:“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唉……我们活下来,也是不容易。你离开南京后,我总是惦念你呀。你的一番经历也许是很有意思吧!你讲给我听一听……”
“哈,我的经历无非是东跑西颠罢了……”
“你说书时,亦该讲讲自己的故事呀!唉,你刚才说,见到多少悲欢离合、破家失国之事……唉,唉!”
顺治十八年,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逃入缅甸,被缅甸酋长捕捉,引渡至云南,让吴三桂杀了。一个宁波籍商人冢钱牧斋、柳如是夫妇讲起此事。他还说,瞿式稆亦死难于桂林。顿时,柳如是的瓜子脸暗如死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丹凤眼里滚滚淌下。
宁波商人立即说,“哦,瞿大人死难的消息,我只是听一个南边商人的,怕是传闻,未见得准确。”
柳如是双目紧闭,不说一句话。
牧斋竟跪于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完啦!彻底完啦!啊……啊,你,你的消息可真实吗?永历皇上真的,真的已被吴三桂杀死了吗?”
宁波商人肯定地说,“这个消息,不会错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昆明的平西王府做文案,他曾经亲眼看见了永历皇爷呢!”
牧斋使动摇晃脑袋,沉重痛苦使他的腰更变弯曲了,后背更驼了,他的臃肿泪囊也垂着,几根稀疏卷曲的苍白胡须哆嗦着:“如是……如是,这是气数!这是天意啊……什么都没有用啦!大明朝气数已尽,天意难违呀。”
柳如是杏眼圆睁,悲切地盯住那宁波商人:“还有呢?还……还有国姓爷呢?还有鲁王以海呢?”
宁波商人犹豫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我没有再见到福建那边的客商,也就搞不清楚国姓爷和鲁王以海的近况。”其实,他在南京还是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国姓爷郑成功已经病逝于台湾,鲁王以海也在金门殉国。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不幸消息再告诉他们。灰暗的暮色中,却见一行晶亮的泪水从钱牧斋癯瘦的脸庞上闪烁着滚落。柳如是却木然端坐在黑影中,一动也不动。
乙酉年,清兵南下,钱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奉召入京时,柳如是坚拒与其他降臣之妻一道随夫北上。她明白地表示了对丈夫失节降清的蔑视。以后,钱牧斋被清朝委任为“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他那时已六十四岁,不顾名节,首倡投降之议,满以为清朝主子会重用自己,没想到还是让他当二十多年已在明朝做过的小官。北京官场,那群降臣仍然勾心斗角,他被奚落和哂笑,只好告病回籍。第二年,他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里人当时都不敢出面了,只有柳如是单身带一包袱随行护送。
那回,他们花费三十万两黄金的巨资行贿才保钱牧斋无事而放归。清顺治五年,钱牧斋已经六十七岁了,他又因受黄毓祺案牵累,被羁押在南京了。这时,柳如是在他被清廷逮问时又一次给他帮助。牧斋内心里也完全清楚,她对他的关心,也就是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点:恢复故国。如今这个共同点已经泡沫一般破灭了,他俩的共同点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柳如是离开了自己怎么办?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柳如是已经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了。他不能想像柳如是假若不在了,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柳如是慢慢走到他跟前,他这时突然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像往常似的,他在她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畏惧感,嘴唇变得异常焦渴,刚才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找不出来了。
“我已经决定……”柳如是轻轻顿了一下,细细的丹凤眼仍然是清澈无比,盯着他:“我已经决定的皈依佛门了。”
钱牧斋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对柳如是说:“皈依佛门好,皈依佛门好……其实,我也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都看透了!我早年退隐归田,就曾经笃信佛法,我那时一直后悔未能献身佛前!如今真正看破了世间的红尘,老夫也与你一起学佛法!”
柳如是淡淡地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搬到尼庵里去住了。”
“啊?什—;—;么!你,你,你要真的人道!”钱牧斋瞪大了眼睛望着柳如是,“这,这是真的?”
“真的。”
钱牧斋这才真正明白了柳如是的心理状态,他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都看透了!地心里更明白,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厌倦!
柳如是站在他对面,他瞥了她一眼,她的额头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额前一缕散乱的黑发也变得有些灰白了。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这,这,这是……最好了,只有献身佛前,才,才能看破红尘!我……我也将做一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我们在西天净土上……呃这个这个相会呢!”
柳如是淡然一笑,出门了。
她合上双目,那尊笑口常开的观音大士像,却在幻影里来回游荡着。观音大士的笑容里蕴藏着一种冰凉的讥笑。她看不起钱牧斋的品格和为人,认为他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可是自己呢?
她的心就好像刚才在窗户里看见那的一棵枯树。在荒凉凄暗的旷野里,她自已被整个阴沉的深灰色帐幔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冷峭的寒风吹过,那棵矮树呻吟地摇着枯枝,再也经不住震撼,就要被折断了。她打了一个寒颤,双目紧闭,内心默诵《金刚经》。她心目里的观世音菩萨的职责也就是协助佛普渡众生,了却一切烦恼。所谓“观世音”即是指芸芸众生在受苦受难之时,发出求救的呼号,菩萨就会观到这片苦难之声,前来解救。可是,如今,她自己还用向菩萨呼求什么呢?唉,连那诵背得烂熟的《金刚经》,也念不成句了,她的脑子是一片迷茫。
她仍然木呆呆在朦胧暮色中打坐着。
瞬间,她却忽然想起一个情景。也就是前几年吧,一天晚上,钱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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