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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关于后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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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那么多腌笃鲜，还是晓卿做的最用心，味道也最赞。”袁爸爸是老食客，和几个老伙伴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本帮菜吃了个遍，他是个会吃懂吃又绝不挑剔的人。袁爸爸没有想到季晓卿和张辰皓之前见过，但是也很快就坦然接受，人与人的相识本来就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季晓卿虽然觉得意外，倒也不至于会有压力到影响厨艺的发挥。

“为什么舅舅觉得季小姐的这道菜好？”张辰皓端起季晓卿盛给他的四分之三碗汤，没有喝倒先提出了疑问。

“这菜呀，还没有入口，你看看桌面就明白个大半。叫晓卿吧，一家人饭桌子上不说两家话。”袁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张辰皓的问题，先买了一记关子。

“味道不错。”张辰皓嘴硬，岂止不错，是这个女孩儿带给他的又一次惊艳，刚刚是视觉上的，这次是味觉上的。他想起来小的时候在舅舅家度过的时光，和袁文轩两个人等着菜上桌的情形。舅舅和妈妈烧好了汤，两人争抢着捞腌笃鲜里面的鲜肉吃，不爱喝汤的孩子也咂摸着鲜肉周身的汤汁，最后大人们一起上桌了，装模作样的吃两筷头笋。这原汁原味的感觉，镶嵌着老砂锅的香气，是饭店里做不出的一个家的味道。

那个时候张辰皓和刚生好妹妹的妈妈一起住在舅舅家，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先去了德国，那时他们应该是等着一起去和德国的爸爸团聚。他喜欢和大自己几个月的哥哥玩，袁文轩虽然只比自己大一点，但是更温柔和沉得住气，什么都让着张辰皓。那是一段没有烦恼的时光。他喜欢舅舅家，喜欢小收音机里放的音乐，喜欢和袁文轩一起练琴的辛苦和快乐，喜欢厨房墙上傍晚和清晨的漂亮光斑。

那个厨房有光，从那个厨房出来的东西，保留着一辈子的美食记忆。

在这里，他是一个被大家宠爱的贪嘴的小孩，而在德国，他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经常被父亲斥责挑食。

“袁叔叔总是夸奖和鼓励我，其实都是家常。”季晓卿谦虚，但她自己并没有觉得有特别的安排，一切都是从外婆那里继承来的自然而然。

“桌上两道菜里有笋，笋的中段被你拿来做腌笃鲜，而笋尖单独拿出来炒香菇肉丝和蘑菇，聪明的做法。第一，腌笃鲜如果用笋尖，老火熬，可惜了这笋尖的嫩，吸不饱鲜肉的鲜和咸肉的咸，而笋的中段不同，不老不嫩，是能兼顾老少的桥梁。第二，你看你这盘笋尖炒肉丁，任何一个主角和配角，都切得形状统一，互相浸染，队形统一，这就是家常菜的智慧。浓油赤酱的大菜不考验人，琢磨得透家常的才是懂做菜的高手。”

“袁叔叔，我可能想的还不如你多，惯性罢了，笋中段做腌笃鲜是外婆教的，其中的道理还真的是今天被你点拨通透。”季晓卿笑笑。

“舅舅没有夸错，是这个味道，舅舅家的菜，就是这个味道。”张辰皓已经第二次筷头伸向笋尖炒肉，他沉浸在自己的味觉记忆中，这个味道就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味道，没有想到物是人非，竟然还能有幸吃到这样的口味。原来世间万物彼此相连相通，如果季晓卿懂得拉小提琴，她就会明白这好比一首融入自己灵魂的乐曲，因为演奏者对乐曲的理解已经映射到每一个音韵，才能得到最后的和谐统一，人琴合一。

她的菜里时刻透露着这样的智慧，每一样调料用得巧夺天工，没有人要出来喧宾夺主，而真正的食客会忍不住闭上眼睛咂摸每一个秘密。就像作曲家写在乐谱里的秘密，等待着演奏者去挖掘。

“哥哥喜欢你做的菜吗？”张辰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脱口而出，大概是东西好吃到令他得意忘形。

“喜欢，做的好的喜欢，失败的也喜欢。”季晓卿停了筷头，想了下，直面张辰皓的问题，袁文轩曾经在她的餐桌上，现在离开了。过去两年的时间，最大的收获就是令她接受了没有他的这个事实，接受了，代表可以谈及。

“你哥哥口味随我，晓卿做得一手好的本帮菜，没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我这个老人家有福气。”袁爸爸不想扫大家的兴，中国人避讳谈死，避免谈逝去的人。丧亲之痛，人迟早都能体会，时间不能治疗好一切，但是教人学会接纳命运的安排。如果总想着失去，会觉得自己孑然一身，而如果想到回忆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会觉得此生充实，有袁文轩这样的一个儿子，有过，就很幸运。

“晓卿你做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张辰皓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在今日提起先前的话题实属不合时宜，毕竟是给老人祝寿，自己的话题却令气氛伤感。

“跟我外婆，小的时候和外婆在一起比较多。你在德国还适应当地饮食吗？”季晓卿不喜欢谈自己，人人爱表达，她被教会要懂得听。

“父亲在教育理念上很传统，例如对儿子严格，但是生活起居上全盘要求融入当地的环境，在学校里也不许和按肤色交朋友。”张辰皓有些苦涩，即使是个孩子，那个时候适应父亲的这些要求非常不容易。

“对，今天月月没有跟你一起来？”袁爸爸突然想到张辰月。

“野丫头一个，她托我跟舅舅说生日快乐，最近她对摄影感兴趣，报了摄影培训班又出去采风。”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张辰皓说起张辰月有批评的态度，但更多是宠爱。季晓卿有点羡慕张辰月，开始觉得张辰皓当晚虽然面上不想管喝醉的张辰月，但是心里应该是担心的，否则也不会有后面转1000块钱的事情。

“说到月月，我想起来，你之前给过我1000块钱，现在应该是还你的时候了。”季晓卿很大方的拿出手机，转账给张辰皓。她随袁爸爸一起叫了月月，但是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张辰皓。

“什么一千块钱？”这回轮到袁爸爸看不明白了。

“哎，我之前在外地出差的时候偶遇了他们兄妹，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认识的人，张先生觉得麻烦了我就转了一千块钱给我表示感谢。”季晓卿轻描淡写，但是出口的称呼仍然是“张先生”三个生分的字眼。她做客户经理那么多年，知道怎么尊重人教人舒服，但是偏偏做不到和别人拉近距离有亲密感。

“晓卿，过去的事情可别再提，是我不好意思，月月说了我一顿，说我这样做你会生气。”张辰皓急了。

“嘿，你这小子，做事情怎么直来直去，人家姑娘帮了你，你请人家吃个饭多好，钱的来来往往多了，人情就淡了。这点你得多跟你哥哥学学。”

“都是小事，你看大家都忙着说话，菜都要凉了。”季晓卿是好的转场嘉宾，她提钱是为了解开张辰皓和自己别扭的心结，而换台也是因为不想继续把对方放在尴尬的位置。

饭后收洗完毕，时间不早，季晓卿知道老人有早睡的习惯，就告辞了，而张辰皓跟舅舅招呼了一声说送季晓卿去地铁站。

“以前都是哥哥送你回家吧？”张辰皓出门以后问，季晓卿知道这次他是有意提袁文轩，他想说什么，她没有心情猜，但是她不是奉陪不起。

“说是也不是，因为他和我回同一个家。”季晓卿回答得直接有力。

“你爱他吗？”路灯下他的脸严肃得令人感到讨厌，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却选择让常人下不来台阶的剧本。袁文轩给他看过季晓卿的照片，这令他第一眼看到季晓卿就认出了她，但是他却选择在暗处没有将事情挑破。只可惜袁文轩和他的联系谈音乐也谈过女朋友，偏偏没有谈自己病了，所以袁文轩的离开，对他来说太突然了，只是一个冰冷的消息。

“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过去，爱，现在，没忘，将来，谁都不知道。张先生，请问这样的答案能满足的你的好奇心了吗？”季晓卿的好胜欲已经被激起了，以及现在她不需要去考虑袁爸爸的难过，说话可以更坦然。

“很好，那我一直好奇，为什么袁文轩选择不治，你和舅舅都没有再努力一下？”张辰皓冷着一张脸，不治的事情是袁爸爸在和他说袁文轩去世消息的时候提到的，他没有好直接去刺激老人，但是不代表他内心没有疑问。

“张先生，第一，我想问你一下，为什么袁文轩选择治与不治，你都没有被他选择来参与这个决策。第二，我希望你如果还在乎你舅舅的感受，还心疼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年人，不要把相同的问题再去问他。第三，我没有义务来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讨厌你的话，你做的很成功，你的做人和你的演奏一样，一鸣惊人，令人印象深刻。”季晓卿踩着舒服的运动鞋，快步地走掉了，留在原地的是张辰皓，他没有想到这个女生做的菜那么温润服帖，而说话却如此辛辣呛口。

为什么袁文轩不治？这是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她无数次问自己的问题，她无数次觉得会后悔的问题。在他这么决定的时候，她不敢多走一步，往治还是不治的任何一边。在他生命末期，她不忍多走一步，继续折磨还是立刻结束。

现在一个人用如此轻松的态度来质疑，她生气。人们喜欢用自己的认知来给别人做判断，来帮别人做决策，可是面对生与死的问题，谁又是富有经验的高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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