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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飞去（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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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飞去

沈从文有一段话，流传很广，经常被人引来解说他后来的处境：

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47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同样的话，他私下里说过多次，可见对“出国飞来飞去”耿耿于怀：“看看巴金等到处走动，真令人羡慕之至。”（沈从文1958年2月2日致沈云麓信，《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30页）这是沈从文对大哥说的。他还说：“我何尝不知道朋友中如巴金、老舍、冰心等生活，过得比我从容，国内外可经常到处走去，照他们那么去生活，再来写点文章，估计效果也决不会比他们差。事实上如写些游记或短篇小说，也许还出色得多。”（沈从文1963年4月9日致龙潜信，《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311—312页）朋友们在天上飞来飞去，让沈从文很失落也“羡慕之至”，是因为那个时代，出国基本上不是个人的事情，它是一种荣誉和政治待遇，这种机会只有少数人可以享有。

不过，这种“飞来飞去”“到处走去”的生活，并不等同于游山玩水。这在政治上无上荣光，日常中却是件苦差事。从巴金日记中能够看出，当时出访，少则半月十天的，多则一两个月，东奔西走，迎来送往，日程安排得都很紧密，这要占去年过半百的巴金很大的体力和精力。加上，当时国家外汇有限，出门更是能省则省，而不是现在想象的看西洋景儿。黄佐临就曾记下这样的趣事：

说起节省小费，我不由想起，一九五五年我和巴金去印度开亚洲国家会议，那里的小费，亦多如牛毛。如，进门时，给你开门要小费；出门时，为你关门又要小费。我和巴金不得不商定，巴金要出门，我出其不意地为他开门；我要出门，巴金又赶紧为我开门，以节省一点小费。（《理发的故事》，《往事点滴》第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9月版）

这两位不愧是大师级人物，创新精神就值得学习。如果拍下来，怕是不输卓别林的喜剧吧。

有些出国，巴金也是很畏难，但这是任务，不得不接受。1954年去苏联出席契诃夫逝世四十周年纪念大会，他给妻子的信上就左右为难：“我的行期已决定，十一日动身。据说第一日坐八小时，第二日坐十三小时，两天半到达。这次我一个人走，连翻译也不好带。因电报是打给我个人的，说一切费用连路费在内都由纪念会担负。不过作协已拍了电报请他们为我解决翻译问题。这次纪念会另外还请了老舍，他不能去，因此我更不能不去了。一个人去的确是个苦差使，而且得靠我这几句洋泾浜俄文。”（巴金1954年7月8日致萧珊信，《家书》第177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版）7月16日，在莫斯科写回的家信中，巴金说：“十三日晚九点半到莫斯科。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人相当疲劳。这一天是我一生最长的一天……”（同前，第178页）

在1958年10月25日的出访日记中，巴金曾记道：“昨夜失眠，五点后被戈宝权叫醒，六点前去飞机站，七点半起飞，九点半前后到乌兰巴托，蒙古作协秘书长来欢迎并招待，十点起飞，一点三十五到北京。过蒙古后飞机颠摇较厉害，我略感不适。”（巴金：《出访日记》第113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长途跋涉的辛苦可见一斑。可是，辛苦只能日记中说一说吧，他在文章中却写道：“十月十九日早晨图一〇四喷气式客机载着我们离开塔什干的时候，我仍然有一种节日的情绪：我是多么兴奋，又那么快乐！”（巴金：《塔什干的节日》，《出访日记》第140页）那时候的飞机常常“颠摇较厉害”，坐起来并不舒服，文章里不能抱怨，他们还得心情愉快地接受这些“苦差事”。我想，这并非都是外在的命令，也是自我的要求，当时能够接受这样的任务，自然是莫大的荣光；同时，巴金和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也会认为，这正是自己服务国家、服务人民的一个很重要的方式，而只有这样，自己才没有游离于社会之外，才是一个“有用的人”。

有时候，安全也是家人悬心的问题。1958年，郑振铎一行的飞机遭到特务破坏而失事，整个代表团成员都殉难。当时，巴金等人的另外一个代表团正在塔什干开会，也在国外。妻子萧珊在报上读到郑振铎飞机失事的消息，手都在颤抖：“昨天我读到郑振铎飞机失事的消息，当时我拿报纸的手都发抖了……飞机还是一种不可靠的交通工具，虽然这是意外事故，但一看到这意外事故，免不了为远行人担心。你好吗，亲爱的朋友？”连巴金的岳父都牵挂着：“父亲打电话来，希望你坐火车回国，自然这是过虑之举，但也是老年人对你的关心。”（萧珊1958年10月21日致巴金信，《家书》第292—293页）——在别人眼里，有些事情好像风光无限，然而，究竟是酸是苦，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2017年7月29日凌晨一时于竹笑居

2020年5月29日午后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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